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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聆▪R&L 2019年 第七期

其他分类其他2019-08-07
1918

CONTENTS

目 录

06  ►

08  ►

10  ►

12  ►

诗经《关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项羽《垓下歌》:

一个力量的信仰者,最终被力量毁灭

刘邦《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14  ►

16  ►

18  ►

20 ►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一个人该怎样活着?

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在行走中找寻生活的意义

曹操《观沧海》: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敬告读者:
各位亲爱的读者,本期《阅聆•R&L》所用音频源自“张羽博士:像吃布丁一样品诗词”专辑,文字内容则选用了经修订整理后由浙江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像吃布丁一样品诗词》一书,两者略有出入,敬请周知。

【策 划】:文献服务与出版部
【主 编】:吴一舟
【编 辑】:陶 琳
【校 对】:浙江树人大学易水寒诗社
【设 计】:黄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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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古老的风谣——《国风•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注释】:
雎鸠(jū jiū):一种水鸟,也称“王雎”。
逑(qiú):配偶。
参差(cēn cī):长短不齐。
荇(xìng)菜:一种水生植物,可食。
流、采、芼(mào):均为“采摘”之意。
寤寐(wù mèi):醒着和睡着。
思服:思念。服,想。
乐(lè):使……快乐。
讲《关雎》之前,我先讲一个与《诗经》相关的周代社会的风俗。
每年的初春时节,宅在家里一个冬天的老百姓就要去田野耕种了,官吏摇着木制的大铃铛漫游四野,向百姓采集民歌,然后把它献给朝廷的乐师,配上乐曲,唱给天子听。周天子不用亲自到民间考察,就能知道各地百姓的喜怒哀乐了,这类由民间百姓创作的诗歌就是风谣,简称“风”。
除了“风”外,《诗经》还有“雅”和“颂”:“雅”是周王朝直辖地区的诗歌,比“风”要显得端庄雅正;“颂”是周王朝祭祀祖先的诗歌,不是随便什么场合都能用的。《诗经》三百零五篇,就分成“风”“雅”“颂”三类。
有一点要提醒听众注意,《诗经》在周代是可以唱的歌曲,但今天我们只能看到文字,这是最大的遗憾。你可能会想,没有曲调会影响我们欣赏《诗经》吗?不妨以经典民歌《康定情歌》为例来分析:试想三千年以后,这首歌的曲调失传了,老师在课堂上讲《康定情歌》是20世纪情歌中的经典。一定有同学会质疑:“老师,如果这首歌的歌词去掉‘溜溜’两个字,不就成了‘跑马山上一朵云,端端照在康定城。李家大姐人才好,张家大哥看上她’,这样的歌词能成为经典吗?20世纪人类的审美能力是不是很低级啊?”
所以,一首歌曲的艺术水平与曲调有直接关系。如果只从文字的角度来评判《诗经》中作品的高低,可能会缘木求鱼,不得旨要。后人解读《诗经》多从文字的角度来分析,也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诗经》的曲调不存在了。
《国风•周南•关雎》是产生在周南的民谣。周南大致在今天陕西的南面,四川、湖北一带。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小草发芽,河水解冻,花朵绽放,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生长。成双结队的雎鸠鸟在河中央的小岛上欢快地叫着,发出“关关—关关”雌雄相和的叫声,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你快乐吗—我很快乐”。鸟儿唱着情歌,这种声音富有魅力和生机,这是生命的本能!因为有爱,这个世界顿时有了鲜艳的色彩。
此情此景最能撩动少年的心:连鸟儿都在求偶,我也要找个美丽又贤惠的女孩子做我的好配偶啊。于是四句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要小看这四句,它们在中国文学史上意义重大。上两句和下两句的组合就形成了一个“起兴”的结构。
那个少年没有脱口而出“我要追美女”,而是从一只求偶的鸟儿说起,然后引出自己的情思,这种艺术表达形式就是“起兴”,它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文学艺术。我举两个陕北民歌的例子: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李有源《东方红》)。
还有: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李若冰《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这两首民歌的开头和《关雎》前四句的结构一模一样:先说其他,再说出要表达的重点。可以说,《关雎》前四句教会了国人一种表达情感的方法。
这四句当中还隐含着一个重要的内容,即合乎规范的道德。先来看雎鸠,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呢?这不是一般的鸟——是一只好鸟。宋朝理学大家朱熹说:雎鸠一辈子只有一个伴侣,夫妻恩爱到老,但它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高雅不轻浮(朱熹《诗集传》),由此可见雎鸠是有道德的好鸟。
再看“窈窕淑女”这四个字。“窈窕”用现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身材好、颜值高。追求美是人的天性,几千年都没有变化。但是在古人眼里,美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妲己漂亮,商纣王酒池肉林;褒姒漂亮,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贵妃漂亮,从此玄宗不早朝;陈圆圆漂亮,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美必须要有约束,这就要靠贤淑的道德:这是祖先对美的理性认知。
少年的意中人在干什么呢?原来她在河里前前后后采摘长短不齐的野菜——荇菜。她时而弯腰,时而直身,时而左倾,时而右侧,灵动的身姿成了一道绝妙的风景。
这让少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脑子里总是女孩的身影。只有恋爱过的人才知道这种“悠哉悠哉”、度日如年的滋味。
于是少年拿来琴瑟在河边弹唱,想引起女孩的关注。在淙淙的水边,琴瑟的声音自然不够响亮,那就来点动静大的。少年抬来了钟鼓,奏出更热烈的赞歌。但无论他爱得多么激烈,少年始终没有做出丝毫出格的行为。这就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
《关雎》不回避爱情,它正视人的生命本能;《关雎》重视道德,它赋予中国文学一种德性品格;《关雎》有起兴,它教会国人抒情的方法。有这三点,足以证明《关雎》的伟大,同时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中国文学的源头是《诗经》,《诗经》的第一首会是《关雎》了。
最后,《关雎》在喧闹的钟鼓声中走向了乐章的高潮。我们不知道少年是否追到了他的意中人,但是我们在钟鼓的回响中,看到了那个曾经年少的自己,这一切足够让你回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蒹葭》:

【注释】:
蒹葭(jiān jiā):芦苇。苍苍、萋萋、采采:茂盛的样子。
溯洄(sù huí):逆流而上。
溯游:顺流而下。
晞(xī):干。
湄(méi):岸边。
跻(jī):高起。
坻(chí):水中小岛。
涘(sì):水边。
沚(zhǐ):水中沙滩。
我有一个问题:你的舌头可以品尝出几种味道啊?你可能马上回答:酸、甜、苦、辣、咸。我接着问:你知道诗歌有几种风味吗?估计这时你的大脑会一片空白。或许我们可以品尝出的味道只有两种:“好”“不好”。这是因为我们的审美器官和审美能力早已退化了。
唐朝有一个诗歌评论家叫司空图,他在《二十四诗品》中品尝出了二十四种诗歌的风味: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
惊叹之余,我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人类的进化并不意味着人的能力的全面提升。我们自以为今人比古人高明,这只是科技进步带给我们的错觉,在精神审美的层面,我们不一定比古人强。有机会到博物馆看看周代的青铜器、玉器,这些距今三千多年的文物,其装饰、花纹、创意、工艺无不在告诉我们千年前古人的审美是多么精妙。
当下,我们有了汽车,但长途跋涉的能力不如祖先了;有了空调,但抵御风寒的能力不如祖先了;有了机器,但动手能力不如祖先了。当我们借助耳机、相机去欣赏美的时候,心灵感悟美的能力也就不如祖先了。总之,越借助外物,我们自身的能力就越被削弱。所以,古人能品尝出二十四种诗歌的风味,而今天我们只能品尝出“好”和“不好”两种风味。
我们审美能力的衰退还与语言环境的变化有很大关系。古人在生活中讲白话,但在文学艺术创作中用文言。今天我们除了白话还是白话,中国人语言中一种温润如玉、典雅含蓄的美丢失了。
如果有一天,司空图诗品中那二十四个词语在白话中消失了,那时我们就只能用“好”“不好”这样鄙俗的白话来鉴赏诗歌了。试想,其中有多少美的细节会从这张粗放的大网中溜走。
《蒹葭》是美的典范:它用绝妙的语言成就了唯美的幻象,把我们带入到一个空灵的境界中。当这首诗在凝结为经典的同时,也在试图唤醒我们尘封已久的古典审美知觉。
《蒹葭》是一首周代秦地的歌谣,秦地大致在今天甘肃和陕西的东南部。蒹葭就是芦苇,密密麻麻丛生在河边,延向远方,如幔似雾,随风摇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一个起兴结构,寥寥数语,透露出深深的凉意。一句“白露为霜”给整首诗抹上了清冷的颜色,“未成曲调先有情”,让你心头一紧。一首诗的色调、情调、基调被这四个字拿捏得恰到好处。
凝结在芦苇叶上的白露,一颗一颗还没有化去,就像少年永远都打不开的心结。随着太阳慢慢升起,芦苇上的露水从“为霜、未晞、未已”一点一点融化,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地理的距离可以用脚步丈量,可是心灵上的距离呢?无论你“溯洄从之”逆流而上,还是“溯游从之”顺流而下,都是枉费心机。她的影子总是飘忽不定,出现在岸边、水边,那些你永远都够不着的地方。她的美我们可以形容吗?在中国古典诗句中,表现美貌的词句实在太多了。
《诗经•卫风•硕人》写卫庄公的夫人庄姜的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往今来写美女的笑容,我认为,没有超过这八个字的。
西汉时期音乐家李延年给汉武帝跳舞的时候,说他的妹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美,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描写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样的美,会让一切配角黯然失色。
……
这些诗句是中国古代写美女的极品:美得让人眩晕,美得让人窒息。但是以上所有的句子,在《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八个字面前都要拜倒,为什么这样说?
这八个字中没有一个形容词,没有一个字提及女子的容貌。“伊人”就“在水一方”,高冷地一站,就可以收下所有人的膝盖。正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多说一个字,所有的美的韵致就这样呈现出来了。
当然,这还不足以说明这句诗的魅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庄姜的美,“倾国倾城”那是李夫人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杨贵妃的美,这一切的美和我们没有关系。而一说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会幻想出一个自己认为最美的影子,都会把曾经那个得不到的她(他),放在河水的彼岸。这个美的幻想是丰富的,也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蒹葭》的美不止于此。诗中的“苍苍”“萋萋”“采采”都可以翻译为“茂盛繁密的样子”,但神奇的是,这几个字本身也在制造着声响:芦苇的叶子相互摩挲,在秋天的早上发出“苍苍”“萋萋”“采采”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一个萧索的秋天伴着一位忧伤的少年,简直就是绝配。
再看《蒹葭》第一小节中那几个押韵的字:“苍”“霜”“方”“长”“央”。当我们读这几个字的时候,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让字的尾音延长,在延长的过程中,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
南宋的严羽讲过一个传说:猎人打猎时会追逐羚羊的蹄印,走着走着蹄印消失了。猎人压根不会想到,羚羊会一跃而起,将羊角挂在树枝上,只留下一个无迹可寻的世界(严羽《沧浪诗话》)。
那一串羚羊的蹄印,就好比《蒹葭》中苍苍的芦苇、晶莹的白露以及诗中的韵脚。我们一路追随,却到了一个唯美空灵的幻境。犹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严羽《沧浪诗话》),一切看似真实,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就好像你梦幻中的“伊人”。

河畔的伊人——《国风•秦风•蒹葭》

项羽《垓下歌》:

一个力量的信仰者,最终被力量毁灭

力量的怒吼——《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注释】:
垓(gāi)下:地名,在今安徽灵璧。
骓(zhuī):马名。

公元前202年末的一天,垓下空旷的田野中阴云密布,大地如死一般沉寂。这是一个你死我亡、魔兽角逐的战场。几只跳着华尔兹的乌鸦打破了寂静,它们在欢呼:一场人肉的盛筵即将开始。
谁都不曾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项羽已经“兵少食尽”,被刘邦调来的三十万大军重重包围。此时对刘邦来说,胜负已经不成为悬念,然而要抓捕一头被困的猛兽也绝非易事,一不小心也会付出致命的代价。那就索性按兵不动,变态地欣赏着困兽的挣扎,这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夜的帷幕慢慢降临,从远处的山谷中传来一首古老的楚地歌谣。项羽大吃一惊,难道刘邦已经攻占了我的家乡?为何他的士兵中有那么多楚地的百姓?这哪里是一首歌谣,这分明是一首召唤亡灵回归故土的序曲。
今夜无人入睡。项羽夜起,在军帐中和他的美人虞姬做最后的道别。虞姬是何方女子?史书没有记载,虞姬芳龄几何?也无从考证。虞姬只负责漂亮。
然而关于项羽,《史记》中有详细记载:项羽年少时,学书不成。他认为读书写字只是用来记姓名的,除此之外没半点用处。按理说项羽是不会写诗的,也不可能出口成章。可就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项羽居然唱出了一首让中国文学史绕不过去的壮歌,这是一种怎样的潜能!就像一发等待已久的礼花,终于释放出了绚烂的焰火: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对项羽这只猛兽来说,力量就是他的信仰。力能拔山,气能盖世。《史记》记载:项羽身高八尺有余,力能扛鼎,豪气过人,吴中子弟都害怕他。在项羽眼中,没有力量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曾对刘邦说,天下大乱就因为我们两个人,我想和你单挑,一决雌雄,不要让别人跟着我们受苦了。刘邦笑着推辞了:我喜欢比智力,不能和你比武力。
然而今天,空有一身力量,结果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和坐骑也保护不了,这是项羽至死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时机不利,连乌骓马都不跑了,还有你虞姬,我能拿你怎么办啊。
项羽把这首歌唱了好几遍,泪落如雨,旁边的虞姬轻轻伴唱,泣不成声。此时,项羽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带领八百士兵,连夜潜逃。一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出现了:项羽有没有带上虞姬?翻遍史书,没有任何记载。正史是帝王将相的历史,根本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汉朝的民间野史《楚汉春秋》绘声绘色地讲道,虞姬那晚还为项羽赋诗一首:“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真是荒唐!这首诗就好像是一个被收买的法医在虞姬死后草拟的一份遗书,还拉起她的手,强行按上了一个手印。
后代的戏曲电影将这段历史演绎为“霸王别姬”,让虞姬自尽而死,想必这是文人“贞洁癖”作祟的结果。因为在他们看来,从一而终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节操,即便不是这样死的,也要这样死,这才是合理的归宿。如果非要问虞姬是怎么死的,我就告诉大家,是被中国的文人逼死的。
虞姬或许并没有死去,她在刘邦的帐下也可以活得很好。项羽迷信力量而不相信爱情,那么为何虞姬就一定要相信爱情,不崇拜强者呢?我们希望看到一个重情义的项羽,也希望看到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然而,事实是项羽在生死关头抛弃了虞姬,在生命和一个女人之间,项羽选择了活命。一个女人在项羽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项羽曾屠城咸阳,火烧秦王宫殿,大火三月不灭,同时还掠走了宫女和财宝。虞姬可能就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她的美丽,她的传奇,都是后人臆想的结果。历史故事总是夹杂着很多诗意的叙述,但真正身临其境的人,只能感受到刺骨的冰凉。
项羽率领八百人连夜逃跑,过了淮河只剩下一百多人,而刘邦此时才发觉,于是派五千人马追赶。谁说天无绝人之路,项羽就遇到了一条绝路。他们跑到了一片沼泽,又折回时,领先的优势没了,在东城被刘邦的士兵重重包围,只剩下二十九个人。项羽四面突围,用最后的力气跑到了乌江边。掌管船运的乌江亭长对项羽说,这里有艘小船可助你过岸,将来可要卷土重来啊。项羽羞愧难当:我当时带了八千子弟出来,如今一个也没回去,我没有脸见父老乡亲啊。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把我的乌骓马送给你。
我们再来说说这匹乌骓马。此马是一匹黑马,浑身如黑缎子般油亮,项羽骑着它南征北战五年有余,曾一日行走千里,所向无敌。《史记》中关于乌骓马的记载仅限于此,可是后代文人哪里肯放过乌骓马?乌骓马啊,你的主人都死了,虞姬也被我们逼死了,你不死说得过去吗?于是后代的小说故事、戏曲中又增加了一个情节:小船行驶到江中央的时候,乌骓马一跃而起,投入江中,不知所终。要是让我们今天的导演拍这段戏,一定要给这匹投江的马来个慢镜头特写,用跳水比赛的专业术语表达就是“向前翻腾两周半转体三周半屈体入水”。中国文人的贞洁癖犯了真可怕,又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我们再来说战场,项羽这里只有二十九人,要对付五千人,在好莱坞大片中或许是小菜一碟,可是在现实生活中那就是天方夜谭。刘邦的士兵把项羽团团围住,就好像一群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包抄一只受伤的雄狮。
其中有一个将领叫吕马童,曾是项羽的部下。项羽说:你是我的老朋友,我就把头送给你。于是项羽挥剑自刎,这群鬣狗一哄而起,将雄狮的躯体撕成五块,事后刘邦给这五个人封侯加爵,这件事和五个人的名字在《史记》中都有明确的记载。
一场厮杀结束后,乌江两岸又恢复了平静。血液渗入地缝,弓箭陷入泥土。高山无语,大河静流,它们看淡人世间的一切幸与不幸。只有飞过这里的乌鸦吞咽着口水,还记得昨晚人血的盛筵。
项羽,一个力量的信仰者,最终却被力量毁灭,可以说死得其所。这场较量无所谓善恶,只有欲望的冲突。真正让你震撼的,或许是一个有着强大生命意志的个体,面对现实发出的无奈的怒吼。
这就是《垓下歌》残酷而自足的美。

刘邦《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风中的历史——《大风歌》

楚汉之争以项羽的失败画上了句号。乌江水冷,不曾为项羽流下一滴眼泪,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属于弱者。
当项羽的死还没沉淀为故事的时候,在洛阳的南宫里,刘邦和他的大臣们畅饮达旦。此时刘邦已经迫不及待地被他的部下由“汉王”尊称为“皇帝”,刘邦像煞有介事地问大臣:你们说说,我到底有啥能耐得到了天下,项羽却失去了天下?你们客观分析,不要隐瞒,放心说吧。
这样的场景就好像一个同学对另外一个同学说:你给我分析一下原因,我学习也一般,怎么我就找到工作了,我上铺的学霸就没有找到呢?这话问得有点矫情。因为成功来得太突然,连刘邦自己都不相信:贵为将门之后的西楚霸王,却干不过一个纯草根出身的泗水亭长。
一般在领导“不耻下问”的时候,你最好闭嘴,这是官场的规矩,但是历史中总有几个可爱的傻瓜。高起、王陵说:陛下,你这个人呢,说实话有不少缺点,待人傲慢且喜欢侮辱别人。
高起和王陵说得对,侮辱别人正是刘邦的特长。刘邦有句口头禅“乃翁”,就是张口闭口“你老子”。他还喜欢“溺冠”。这“溺冠”是怎么回事呢?刘邦起兵之初,见有戴帽子的儒生投靠他,就当众取下儒生的帽子,往里面撒尿。当上皇帝的刘邦依然保持着下层地痞的习气,有一次他捧着酒杯为父亲祝寿说:你以前总说我不务正业,不如我二哥勤奋努力会置家业。请问父亲,今天我和二哥谁的田产多啊?群臣上下哄堂大笑,只留下刘翁一脸尴尬。
按理说,一个不读圣贤书的泼皮无赖,无论如何也当不上皇帝的。可是刘邦不修身、不齐家,就直接跳级治国、平天下了,并开创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他的存在颠覆了儒家所有的逻辑。但事实就是事实,刘邦就真实地坐在皇位上了。
高起、王陵继续说:陛下能够取得天下,是因为你能把胜利果实和部下共享,而项羽嫉贤妒能,最终失去天下。刘邦呵呵一笑: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也很一般嘛,管理后勤我不如萧何,出谋划策我不如张良,带兵作战我不如韩信,但是我善于用人,这就是我当皇帝的原因。刘邦表面上看很低调,但是你要知道,他站在一个你够不着的高度,他的低调就是十足的高调。
历史有太多的偶然性。刘邦之所以想在大殿上和部下讨论这个问题,其实是想在偶然性中找出必然性,为自己获取帝位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罢了。在中国社会,其实用不着帝王自己总结,自然会有人给他做“美白”,再把他放入历史的相册中。这一点在中国的史书中屡见不鲜。
在《史记•高祖本纪》开篇,司马迁用大量笔墨给大家讲刘邦早年的神话:
首先,刘邦的出生就和一般人不一样,那是他妈妈做梦和龙交配的结果,与刘邦的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假如刘邦和他的父亲、母亲看到《史记》这样写,除了那条龙,还有谁能笑得出来。
其次,刘邦喜欢喝酒喜欢美色,常常到酒馆里喝酒,还不给钱,先欠着,喝醉了还睡在老板娘床上。要是一般人,这就是作风不正,要是刘邦呢?司马迁有办法啊,直接就说刘邦醉酒后身上有一条龙在盘旋,老板娘看到很惊讶,说这是贵人啊。于是撕掉欠条,只管让他无限量畅饮。
司马迁的美化工作还没结束,他在刘邦左腿上“点”了七十二颗黑痣,不同常人。我就有点纳闷,是谁这么无聊,趴在刘邦的大腿上说:“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这还不足以说明刘邦取得帝位的合理性,司马迁又接着找故事。有一次刘邦在路上砍死了一条大白蛇,一个老大妈看见后痛哭,别人就问她:你哭啥啊?老妈妈说:我的儿子是白帝之子,化成一条蛇挡住了赤帝之子的路,结果被赤帝之子砍了。以上这些故事,真是荒唐到幼稚。
公元前196年,当了七年皇帝的刘邦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他在发家之地沛县停留,而不是回到他的出生地沛县下属的丰邑。因为故乡曾给过他难以愈合的伤。
刘邦永远不会忘记,年轻时他曾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回家蹭饭。刘邦的大嫂看到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小叔子实在讨厌,于是就拿着勺子刮着锅底,意思是没菜了,这让刘邦颜面扫尽。刘邦当上皇帝后,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给哥哥弟弟都封侯了,唯独不给大哥的儿子刘信封侯。在老父亲的央求下,刘邦说好吧,那就给他封个“羹颉侯”——“让菜锅发出声响的侯爷”,这个羞辱一定要让大嫂记住。
说到故乡,还有一件事刘邦怎么也不会忘记。就在他刚起义的时候,他的部下雍齿就在丰邑老家背叛了他,还煽动丰邑的百姓一起抵抗……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即便是当了帝王也不能释怀,所以权且把沛县当成是自己的故乡吧。
皇帝驾临那是最高的荣誉,名不见经传的沛县沸腾了。激动的父老乡亲簇拥着刘邦,纵饮美酒,感受着皇恩浩荡。
“来来来,扶我起来,我要给父老唱个《大风歌》!”刘邦站起身来,拖着微醉的身体,挥袖起舞。拿惯刀枪的老手略显笨拙,但是一招一式都宕在脉搏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啊,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啊,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啊,守四方!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是喜极而泣还是慷慨伤怀?这一切都不重要。
泪啊,你就使劲地流!
风啊,你就拼命地吹!
酒啊,你就痛快地喝!
人啊,你就尽情地醉!
“再给我找来百二十个强壮的青年,我们一起唱这首《大风歌》!”一时间,风云为之怒吼,山谷为之震荡。一百二十个男子雄壮有力的歌声,响彻云霄。这是我刘邦的天下!
刘邦唱完《大风歌》后,对父老乡亲说要魂归故乡。六个月后,在长安城的长乐宫里,六十二岁的刘邦闭上了眼睛,《大风歌》也成了他人生的绝唱。他死后安葬在长陵(今咸阳境内),永远没有归乡。
刘邦想保护自己的爱妃戚姬,没想到他死后,戚姬被吕后挖出双眼、砍断手脚、关入茅厕,成为“人彘”。
刘邦担心辽阔的疆土没有猛士守卫,然而刘家子孙继任后,卫青、霍去病、李广、李陵、郑吉等一批名将英武神勇,保疆卫土。
刘邦看不起儒生,生前以羞辱儒生为能事,没想到马上得来的天下,自己的后代却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靠儒家思想治国。
这一切都是刘邦生前想不到的事。什么是历史的必然,什么是历史的偶然?项羽失败是必然的吗?刘邦成功是偶然的吗?在大风起兮、风云变化的历史长河里,这一切永远都无法解释清楚。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前行的困惑——《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注释】:
弃捐:丢开。
道:说。
南北朝时,梁代的昭明太子萧统,富贵优游,爱好文学。他组建了一个编书团队,把前代有思想、有文采的诗歌文章编选出来,形成一个总集留给世人,这部总集就是《昭明文选》。在编选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有十九首古诗,没有题目,没有作者,没有年代,但都是五言诗,风格相似,回味悠长。于是萧统将其收录在《文选》中,后人就称之为“古诗十九首”。这些古诗中,多次提到了东汉首都洛阳城。又因为一般认为成熟的五言诗在东汉末年才形成,所以这十九首古诗,也被普遍认为是东汉末年的作品。
东汉末年是一个怎样的世道呢?从刘邦建国到三国鼎立,四百多年的大汉帝国走到了尽头。一个朝代到了末期,总会呈现出亡国的征兆。清朝曾国藩说亡国有前兆:第一,无论何事,黑白混淆;第二,君子越来越谦虚,小人越来越猖狂。每个盛世各有各的不同,而每个末世总是相似的。
东汉后期,从汉和帝开始,皇帝一般都是幼年继位。他们年幼无知,势单力薄,所以国家大权往往被外戚(母后的娘家人)、宦官(太监)、军阀控制。有时西风压倒了东风,有时东风压倒了西风,国无宁日。
外戚梁冀仅仅因为八岁的汉质帝称呼他为“跋扈将军”,就毒杀了皇帝,另立汉桓帝;西北军阀董卓可以凭借武力废黜汉少帝,另立汉献帝;曹操也曾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世界中儒家的纲常荡然无存。
汉桓帝继位后,宦官专权。宦官文化水平低,身体又异于常人,一旦得势后,变态的权力欲就会膨胀到极致。他们任人唯亲、盘剥百姓,还公开卖官鬻爵,官位就像商店里的商品,可以自由买卖。这个世界没有了秩序。
李膺刚正不阿,对犯法的宦官严惩不贷。可是汉桓帝却站在了宦官的一边,竟然问李膺为何先斩后奏。后来李膺被打入牢房,严刑拷打致死,他那些一样有正义感的朋友们也被禁止做官。黑白颠倒,君子沉默,小人嚣张。这个世界没有了正义。
而在民间,一场黄巾军大起义刚刚被镇压,军阀割据彼此对抗。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在成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时,有多少百姓在谈笑间灰飞烟灭。这个世界没有了最基本的安全感。
以上就是东汉末年的社会现实。我很想知道,在那个信仰崩塌、秩序错乱、正义缺失、安全感全无的时代中,一个普通人的人生追求究竟是什么?
《行行重行行》就写在那个时代,诗中有追求,也有离别。读到“行行重行行”时,我的脑海中会出现为理想奔波的双脚,还有一个“嘀嗒嘀嗒”永不停息的闹钟,二者交替出现,互为背景。
一个人年轻的标志就是总认为梦想在远方,于是怀揣理想、背负行囊,离开自己厌倦的地方,到别人厌倦的地方去经历一番。人一旦离开故土,就会有三个重要的问题终身相随:离别的相思、易逝的青春、可疑的收获。
漂泊远方的代价就是离别双方相思的痛苦和日渐宽松的衣带。在古人的世界里,离别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离别产生了空间上的距离和心理上的期待,也因为离别潜藏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这一切为诗歌的美留下了富足的空间。
离故乡越遥远,相思的浓度就越高。就像这首诗中“依北风”“巢南枝”的胡马和越鸟。一匹北方的马到了南方才叫胡马,一只南方的鸟儿到了北方才叫越鸟。当它们来到一个充满期待的他乡时,才发现异国他乡的美或许只是年轻时激情冲动中的幻觉。于是,胡马在北风中找寻家乡泥土的芬芳,越鸟在最南的枝头眺望着故乡。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青春易老,岁月易逝。时钟的脚步是永远不停止的,但是人的脚步总会有停下的时候。
杜牧的小儿子问爸爸:你出门在外,为何迟迟不回家呢?到头来只换回了满头的白发。“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杜牧《归家》)。
贺知章八十六岁才从长安回到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的老家,感慨万千:“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回乡偶书》)每一个远行的游子都要以青春为赌注啊。
在有限的光阴中,人追逐着自以为的理想和意义。时光有限,让一切无意义的东西彰显出了价值和重量,但也会让一切有意义的东西丧失意义,这就是可疑的收获。“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即便是人生如梦,但游子们也甘之如饴,追寻一生。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千言万语就不要再说了,希望你在远方保重身体,好好吃饭。《行行重行行》就在这样十个字中结束了。让我们感觉很诧异,这好像是妈妈每次打来电话说的最后一句话:多吃点,吃好点。在亲人的眼里,你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如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这句话看起来那么平常、那么庸俗,然而又是那样的真实。因为在东汉末年那样一个信仰崩塌、秩序错乱、正义缺失、安全感全无的时代里,或许一顿有温度的午餐会更加真实而有用。哪怕在今天这个时代,这句话也是亲人之间最为朴素、最为动人的关怀。

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一个人该怎样活着?

活着的方向——《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东晋时候,有一个大将军叫桓温,他早年在金城种下了一棵柳树,晚年来到这里,看到柳树已经长大,拉着枝条,一时热泪盈眶:一棵柳树都长这么大了,一个人怎能经得起岁月的折磨而不衰老呢?(《世说新语》)
青春易老,岁月易逝。人的寿命比不上一棵柳树,更不要说诗中提到的帝王陵寝上郁郁葱葱的松柏和山涧中的磊磊众石了。相比它们而言,人的生命周期短得十分可怜。当人们看到这些相对永恒的自然之物时,就会顿感自身的渺小。因为渺小,所以产生一种焦虑。
古代的帝王迷信自己的权力,不相信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甚至是长生不老的仙药。秦始皇派徐福带几千童男童女去蓬莱瀛洲寻仙访药,没想到这些童子一去不返,让仙药变成了解药,使他清醒地认识到了神仙的飘渺和权力的有限。秦始皇只好修建地宫,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享受帝王的荣耀。那么,陵墓是不是一个安稳的终极去向呢?
在这一点上,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并没有普通人看得清楚。《古诗十九首•去者日以疏》中有这样一句:“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古墓有一天终究会被平整为田地,陵墓上的松柏也会被砍来当柴火,这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自然规律。天地间随风哗啦作响的白杨就像是死神招魂的幡,让一切伤心陨落。尘归尘,土归土,一切从泥土中孕育,又在泥土中消融。
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人的渺小就会自然显现出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地就是个旅馆,而人就是个游客。无论游客多么眷恋这个客栈,但最终还是要走的。《古诗十九首》中无不充斥着这种大透彻之后的悲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
都是在说人生很短,来无踪,去无影。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渺小得就像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暂寄在天地之间,又好比是大海中的一粒小米。于是,在广阔的天地间如何安顿好自己短暂的一生,就变成了人类永恒的追问。古人在找寻答案,今人也在找。
汉末的文人们似乎找到了一种人该怎样活着的答案。那就是诗中所说的“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即便是一小瓶酒也不嫌少,我们也要尽情快乐;即便是骑着一匹劣马,也要追逐繁华、游戏人生。生命短暂,及时行乐,唯美酒与享乐不可辜负。这种观念在古今颇为流行。
唐代李白对此深表赞同。那是在一个花好月圆的春天的夜晚,李白和他的堂弟们宴饮赋诗。李白感慨地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天地是万物的旅馆,时间是古今的过客,人生如梦,欢乐能有多少呢!古人拿着蜡烛夜间游玩的确是有道理啊。
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让我们作伴红尘,策马奔腾,享尽人世繁华。及时行乐的确也是一种对短暂人生的积极对抗,这是汉末文人找到的答案。港台电视剧里的大叔大妈也懂这个道理,他们时不时会说一句:“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开心啦。”
既然一切都会过去,何不大声说出自己真实的诉求!诗人说:“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这是一个多么繁华的世界。南阳和洛阳,一个是东汉的南都,一个是东汉的首都,极尽奢侈:达官贵人衣冠楚楚,大街小巷豪宅林立,宫殿之间相隔百尺。这是一个繁华得让人眩晕的世界!
就好像在今天,我们站立在大都市的中心,那里高楼摩天,霓虹闪烁,广告字幕刺闪双眼,香车宝马呼啸而过,名媛佳丽结伴成行。置身于这样一个钢筋水泥构筑的魔幻森林,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仿佛这个世界都是你的。因为它们近在眼前,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我想驾着劣马的诗人以及在洛阳和南阳城里尽情游戏的年轻人都会产生这种幻觉。“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我们就大碗喝酒,大块地吃肉吧,让自己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干吗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让自己局促不安呢?来来来,快来喝酒!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将进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
这个夜晚过得很快乐,不是吗?我从不怀疑。当霓虹散去,歌舞将歇,梦醒时分,醉意消退的时候,洛阳城又会恢复到它本有的样子:它依旧那么高冷,让你遥不可及。昨晚酒醉后藏在霓虹背后的现实,会在今日清晨更加有力地扑面袭来,让你措手不及。
我想,得到一个人该怎样活着的答案,或许不难。因为在茫茫大地上,你走哪条路都是有道理的,及时行乐也是其中的一条路。但我担心的是:这条路能走多远。

【注释】:
衢(qú):大街,四通八达的道路。

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在行走中找寻生活的意义

穷途的恸哭——《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注释】:
驾言迈:驾车远行。
寿考:长寿。
奄(yǎn)忽:很快。
随物化:死亡。

《回车驾言迈》和《行行重行行》都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哲理诗。两首诗中,诗人都在不停的行走中找寻生活的意义。不同的是,《行行重行行》向前走,走在一条未知的路上,而《回车驾言迈》朝后走,走在一条曾经熟悉的路上。
如果把时间当成一条标尺,那么这两首诗就在标尺的两端,背道而驰。离别的相思、易逝的青春、可疑的收获是《行行重行行》中诗人必须要承担的痛。远方有很多不确定性,在东汉末年,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不是梦一般的前景,更多的是绝望的尽头。
如果前行没有意义,那就“回车驾言迈”,调转车头,走在一条漫长而又熟悉的路上。好比是迷宫里的白鼠,碰壁后本能地折回。回头走至少有一种熟悉确定的安全感。回去的路上都有什么呢?“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茫茫大地一片萧瑟,东风摧枯拉朽般地摇落着一切生命。
魏晋时期名士阮籍就曾一个人驾着车,随意找寻一个方向,率意独行,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不能走为止,于是大声恸哭而返(《晋书•阮籍传》)。这简直就是一种极具象征意味的行为艺术,与《回车驾言迈》不谋而合。
天地太辽阔,人生太渺小。一个人来到了荒原,表面上看四面八方都是路,但是每条路都前景黯淡。就像陈子昂登上了幽州的高台后发出的感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人因为渺小而孤独,因为孤独而伤怀。本以为,回来的路是熟悉的,并且能在熟悉的外物中找到温暖的回忆,却没有想到,路还是路,年轻时熟悉的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唐朝大诗人骆宾王晚年回到了故乡,想要找寻老朋友,获得一点温暖,但那些年长的人都已不在人世,曾经的少年如今也都头发花白。“山川不改旧时,丘陇多为陈迹。感今怀古,抚存悼亡,不觉涕之无从也。”(骆宾王《再与亲情书》)骆宾王因为没能找到归属感而哭泣,也因为自己的衰老而感伤!用这首诗中的一句话来概括——“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当把记忆中熟悉的片段、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一一拿来和现实对照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匹配,即便是走在一条曾经熟悉的路上。
人的孤独感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孤独,所以就要获得安全感。这个世界中能够带来安全感的是什么呢?在《行行重行行》中就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在《青青陵上柏》中就是“游戏宛与洛”“极宴娱心意”;在《驱车上东门》中就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在《生年不满百》中就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以上这些,都是诗人们安全感的来源。今天的人们一定会说他们颓废,没有理想,没有情怀,简直就是堕落!可是我想为他们辩护,因为在那个社会动荡、朝不保夕、信仰崩塌、秩序错乱的时代中,一个普通人又能追求什么呢?
一个人处在这样的时代,就好比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在拼命挣扎,试图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处在漩涡中的你不会考虑下一根稻草在哪里,你一定会把握当下,抓住眼前。《回车驾言迈》的作者就看到了当下的一根稻草,并且大声地喊出了——“荣名以为宝”!
“荣名”就是荣华富贵和现实的荣誉。在汉代的鼎盛时期,儒家思想是社会公认的真理。克己复礼,让个体服从社会、感性服从理性是通行的规则。人应该关注价值、道德、信仰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作为君子应该对“荣名”和感官的享受有一种自觉的排斥。
但是时代不同了,末世的混乱让文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权力横行、黑白混淆、信仰贬值。那些宦官、外戚、军阀不按规矩出牌,却可以耀武扬威、花天酒地。为什么我非要守住自己贫贱坎坷的人生,牢牢不放呢?我就要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我就要任性。
于是社会不再沉默了,诗人们大声喊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欲求:我要荣名,我要富贵——有点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真话的孩子。虽然真话有时听着让人脸红,但是,当有一个孩子说真话时,就会有千万个孩子大声应和。汉末的文人没有掩藏自己,他们说出了那个时代中每个人都想说却又说不出的话。也因为真实,《古诗十九首》成了流传千古的经典。

曹操《观沧海》: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枭雄的舞台——《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注释】:
竦峙(sǒng zhì):高高地挺立。
1954年,毛泽东来到了北戴河。时值夏天,大雨滂沱,白浪滔天,秦皇岛外一片汪洋,远处的碣石山虚无缥缈,溟于苍茫。
这座碣石山很神秘,因为传说中山上有神仙。战国时齐威王、燕昭王深信不疑,派人入海寻蓬莱仙岛。然而凡人神仙,相距咫尺,终难企及。
秦始皇东巡,在碣石山建筑行宫,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丰功伟绩,又派三千童子漂洋过海求长生不老之药。童子一去不返,仙药不知所终。
汉武帝登临泰山后也曾东巡到此,构筑高台,祈求神仙,继续着秦皇未了的幻想。
我想,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在登上碣石山顶的一刻,他们的欲望也像这片大海一样浩浩荡荡,汪洋恣肆。
然而,毛泽东想到的不是秦皇、汉武,不只因为他们“略输文采”,还因为他们缺乏帝王的智慧。唯一能和毛泽东古今对话的只有曹操。毛泽东写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浪淘沙•北戴河》)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三国鼎立的局面还未形成,但曹操北征乌桓取得了胜利。他已经五十三岁了,虽入垂暮之年,但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敖陶孙《臞翁诗评》),丝毫没有半点萎靡之色。于是跃马扬鞭,登山观海。
碣石山是秦皇、汉武下跪求仙的天台,却是曹操挥戈驰骋的舞台。一望无际的沧海就像舞台上的巨大帷幕,历代帝王祈福时默念的咒文,犹如环绕的立体声音响,一时交汇奏响。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曹操看到的海水、山岛、树木、百草,无不具有一种蓬勃的生机,即便是萧瑟的秋风也具有掀起波涛的力量。这一切犹如阅兵场上的战士,等待将军的点阅。它们强大的视觉冲击力直逼你的双眼,从远处的大海闯入你的眼眶,容不得你有半点拒绝。
毛泽东为什么会欣赏曹操呢?有两点原因。
首先,曹操、毛泽东二人的诗词画风极大地相似,这为二人千年后“对话”提供了一种可能。他们都不屑于琐碎细致地描摹,而是着眼于大处。
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中写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这些都和曹操《观沧海》中的山岛、树木、百草的巨像如出一辙:二者都是大手笔——刻刀般粗线条的勾勒,犹如雕刻的版画。
再者,二人诗词中都蕴藏着一种强大的势能。《沁园春•雪》中虽然大河封冻,高原如蜡像一般静止,但是暗藏的生命意志会随时解冻,呼之欲出!此外,在《沁园春•长沙》中又有“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这简直就是一个生命驰骋的世界。
《观沧海》也是曹操强大的意志向外界的投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日月星辰运转不息,如同曹操舞台上的聚焦灯。这样的夜空我们在梵高的《星夜》中见过:卷曲旋转的星云像火焰一样翻腾起伏。以上两点就是他们成为千年知音的原因。
在东汉末年的政治舞台上,曹操已是霸主:他消灭了袁绍、袁术、吕布、刘表,镇压了黄巾军起义;降服南匈奴、乌桓、鲜卑,统一了北方地区。这个舞台是属于他的。他曾告诉天下人:假如没有我的存在,今日天下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这种强烈的自信和霸气来源于他的实力。
《古诗十九首》和《观沧海》同样都是东汉末年的作品,但是格调截然不同。在《古诗十九首》中,诗人看到高大的松柏和山涧的石头,就会照出自己的渺小和绝望——“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并在半醒半醉中告诉你一个看似乐观却又无解的出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及时行乐。
《古诗十九首》中写到秋风,无论是“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还是“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无不透露出萧条和衰败,但曹操笔下的秋风竟然有“洪波涌起”的力量。萧瑟是相同的,但张力不同。
如果曹操和《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坐下来喝酒,悲观的诗人肯定会说:“怎么就剩半瓶酒了?”曹操拿起酒瓶,一定会哈哈大笑:“还有半瓶酒啊。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人生一世,能在这样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实现理想也是一大快事!有怎样的胸怀就有怎样的世界,有怎样的心态就有怎样的色彩。
《古诗十九首》和《观沧海》没有高下之分,有的只是一种世界观的差异。诗人所处的位置、社会地位不一样,他们的心态就不一样,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就不一样,认识世界的方法也不一样。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汉末文人最真实的心声流露,都是他们看到的真实世界。
今天的碣石山上,秦始皇求仙的行宫没有了,汉武帝筑起的高台不见了,但曹操的《观沧海》却留下来了。如果秦皇、汉武能认识曹操,他们就会明白:短暂的生命可以通过文章而得到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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