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西湖畔,成长于东海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前资深媒体人,曾任江南某报常务副总编辑。出版作品有:《花事》《城市的良知》《少见多怪王小姐》《刀子嘴豆腐心》《纯属戏说》《行走新疆》《无鲜勿落饭》《大话台州人》《山海之间的台州女人》《台州有意思》《浙江有意思》《江南草木记》等十余种。作品登上当当网年度好书榜及百道网中国好书榜生活类年榜,多部作品被评为年度浙版好书,作品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等几十本精选本。
文中配图,来自作者先生赵宗彪的木刻作品。这些精美的黑白木刻盘图案,是对二十四节气的另一种写意概括。
学海无涯,杭图有舟。一舟品书。
《大地的耳语》,听这本书的名字,大致上就可以猜到,这本书是跟大自然有关的,但又是带有点文艺色彩的。的确,这本书是讲24节气的,一共24篇文章,每个节气一篇。
这本书的作者王寒是一位擅长散文写作的女作家,她给自己的定位是生于西湖畔,长于东海边,喜山川风物,爱人间烟火,我觉得这个定位很准确。在这本书里,作者用唯美的文字描述了每个节气的物候特征、民间风俗和个人感受,充满了清新的地气和浓重烟火味。
还有,这本书的装帧和内文版式也很值得一说。它用薄薄的人造板做封面,去除了常规的书脊,拿在手上颇有质量感,可以很惬意地摊平在桌面上从容阅读。内文插入了大量生动的彩色图片,更难得的是,每篇文章前面还配有一幅木刻小品,瞬间就把生动天趣的自然与高雅隽永的文气对接上了。
《大地的耳语——江南二十四节气》,王寒,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2019
立春:
谁说春色不忧伤-------------------14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08
豪放派的长啸----------------------10
风吹雨洗一城花-------------------16
【策 划】:文献服务 与出版部
【主 编】:吴一舟
【编 辑】:陶 琳
【视 频】:严沁怡
【朗 诵】:小 雅
【设 计】:黄 菲
开往春天的地铁,第一站就停留在立春。
从岁末的大寒,到开年的立春,季节与季节之间的转换,并非直截了当,有余音袅袅的过渡,像命运,有起承转合,又像扯不清的情事,剪不断,理还乱。
立春,有古典诗歌般的典雅名字,它是音乐中的过门,是季节打出的信号灯。立春的“立”字,是一个轻慢不得的词语,比如说“三十而立”,比如说“立户”、“立业”,比如说“君子三立”——立德、立功、立言。
立春到了,乡村的喜事也多起来了。群山还是黛青色,天还未完全亮透,寒山湖边上的叶宅村响起了鞭炮声,不知谁家有喜事抑或是在接春纳福。还有烟花,一朵一朵的绽放。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传递着新春的喜气。
沿着田埂走了一圈,风生硬地刮着,依旧带着几分深冬的冷寂。冬天的气质就是这样,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沉郁。即便已是立春,风也不会立马变得柔和。等到冷风变暖风,熏得游人醉时,大约是春分了。
冬天的田野很干净,平原上的作物,油菜、麦子、稻谷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稻桩。几蓬稻草垛上,还有冷冷的霜,一只牛屎八哥一动不动地立在稻草垛上,像个哨兵,见人走近,“嗖”地飞到不远处的苦楝树上。电线杆上有一排麻雀,远望去,如音符,如算盘珠子。山里的气温要比城里低,但是空气清冽,深吸一口,让人五脏六肺干净通透。稻草垛边上,有几株豌豆苗,迫不及待结出白色的花萼。
春到人间,植物总是最早感知到的。瓦缝间萌生的绿苔,柳树上爆出的鹅黄嫩芽,迎春枝条上的花骨朵儿,都透着一股子新生的力量。古典文学中,有“递了个春”的句子,少不更事时,不解其味,而现在,对其中的风情,我们都了然于胸——春的气息,是美人香腮的一抹羞色,是美人醉后抛过来的媚眼,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风情。立春这个节气,是性感的。
立春也是动感的。家乡有句老话,“立春一日,大地转脊,百草抽芽,醒了虫蛇”,意思是说,立春之时,大地翻了一个身,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如果你将耳朵贴紧地面,会听到草根抽芽、虫蛇翻身的声音,这些草儿、虫儿感受到地气,争先恐后,钻出地面。
立春到了,心思也活络了。李清照有“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的诗句。这“柳眼梅腮”四字,实在是好,带着暖意的雨,晴空下的风,一点一点把冬天的寒意送走,东风吹散了梅梢雪。柳叶初长,梅花开放,春意如此撩人,难免不被拨动情思。
与李清照的小女儿情怀相比,我更喜欢元代学者陶宗仪笔下的立春,不但有柳眼梅腮的诗意,还有立春的诸多风俗,简直就是一幅江南人家迎春的市井图:“开岁三元尚一旬,东城箫鼓已迎春。辛盘切出细细丝,花胜簪来朵朵新。柳眼蹙金犹浅嫩,梅腮傅粉已轻匀。腊醅缸面浮香蚁,不负吾家漉酒巾。”
——早春,柳树上爆出的柳芽还是浅嫩的鹅黄色,而梅花像敷了粉的佳人,香腮里透着红晕。是立春了,箫鼓迎春、食春饼、戴春幡、喝春酒、给娃儿戴春鸡,生活要有仪式感,这些立春的习俗呀,一样都少不得,迎春的日子,就是这般好。
立春是春天的节日,自汉代起,“春节”指的就是立春这一天。迎春的日子,当然是好的,也必须是好的,因为她是二十四节气的第一个节气,是一年中美好的开端。谁不爱春天呢?立春一到,地气萌动,积存一冬的寒冷,像冰雪一样,会渐渐消融,而蕴蓄了一冬的生机,会在春天的某个时候勃发。不需要等待太久,阳光会渐渐明亮起来,雨水会渐渐多起来,在不远的日子里,就可以在暖阳下,看嫩芽萌发、蓓蕾初绽,听山泉叮咚、鸟儿鸣啁。
立春,是一根秤杆挑开了春天的红盖头,眼波流转,春色撩人,它开启的是一个春天。
雨水节气,果然湿漉漉的。
南方的春天是个急性子。雨水节气还没到,空中就滚过几声响雷,“惊蛰未过响雷,四十二日门难开”——早早响起的初雷,带来了连绵不断的春雨。早春的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年还没过完,正月十五的花灯还没亮,渐渐充沛的雨水,就丰盈了早春的大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风流云散,别而为雨。虽说每一次春天的来临,总是伴随着知时节的好雨。不过今年的雨水,来得比往年要多。在水气氤氲中,清瘦了一冬的山峦,成了一幅润湿的水墨画。
对雨水节气最初的印象,是初中时读《红楼梦》,书中有两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一是雪水烹茶,妙玉拿出珍藏了五年的玄墓蟠香寺前梅花上的雪水,来招待黛玉吃“体己茶”。还有一个就是宝钗服用的冷香丸,这冷香丸,是采摘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的花蕊,研末,用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加蜂蜜、白糖等,调和成龙眼大的丸子,放在旧瓷坛内,埋在梨花树根底下炮制成的,用来治宝钗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雨露霜雪的水,水质清纯,易于药效发挥。冷香丸从采集、制作、保藏以及服用方法,就像宝钗说的那样,“真真把人琐碎死”。我对冷香丸充满好奇,一直想试着做几粒,只是虽有颗自以为风雅的心,终究少了那份耐心和闲情。
古人相信,春天的雨水有神奇的功效,除了可以治热毒,还可以治疗不孕不育。连那个李时珍也神神叨叨地说:“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说春天的雨水,蕴含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喝下去,就能怀孕,还说这法子有“神效”。如此说来,这春天的雨水,不但浪漫,而且有特效。
雨水那日,吃了晚饭,逛了书店,购得冷冰川的黑白版画《二十四节气的恋人》,一时看得入了迷。冷冰川在黑卡纸上用刀刻画出的二十四节气恋人,令人迷醉。那些热带花草、蜷曲的女人、民间屋瓦、门窗、古老的水车,带着神秘、梦幻的气息:立春——花开花落;雨水——冷香;惊蛰——听笛;春分——满月;清明——月蚀;谷雨——酸梅子;立夏——红妆;小满——醉眼;芒种——情歌情节;夏至——向晚;小暑——凝月;大暑——夜的如花的伤口;立秋——扑蝶;处暑——星如雨;白露——清露清风;秋分——水仙的心情;寒露——断弦;霜降——微风;立冬——九秋;小雪——野香;大雪——短唱;冬至——野望;小寒——听雪;大寒——细雨。《二十四节气的恋人》,吟唱的是中国古老的节气,营造的是一个如花的女性世界,倾听到的是大地的耳语:细腻,多情,生机无限而又激情奔涌。
天一生水,水润万物,春天里,万物萌生,种子要破土而出,树木要长叶,麦子要返青,都需要雨水的滋润。雨水节气的到来,让冬天的脚步渐行渐远,而春天的气息,一日浓似一日。“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雨在悄没声息地下,叶在悄没声息地长,花在悄没声息地开。
田野依然是不动声色的空旷,不过生机已现。家乡农谚说,“雨水草萌动,嫩芽往上拱,大雁往北飞,农夫备春耕。”田头地角的荠菜,零星地开出花,细碎的如同米粒,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像刚出壳的鸡雏才张开眼的新奇。“春在溪头荠菜花”,真正察觉到春天到来的,应该是从溪头的荠菜花开始的吧。初春的花,总能带给人惊喜,让人知道,萧条零落总有终结的时候。
江南的春天来得急,雨来得急,花也开得急。这时节,北方还是一片枯黄,长江以南的地方,已弥漫着春的气息,路旁的迎春花迎风绽放,开得闹猛而嚣张,迎春花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她总能在料峭的早春,捕捉到春天渐近的气息、暖流侵入空气的轻微震颤,然后把春天到来的信号,报告每一个路人。
用不了多久,南方的春光与春色,就会像这蓬勃的迎春花,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山河大地。
惊蛰,是个动感的节气。
二十四节气里,像清明、谷雨、芒种、白露、寒露,这些名字都像宋词中婉约派的轻吟,既唯美又雅致,唯有惊蛰,像是豪放派的长啸。时令一到,它不是情人般附在你耳边温柔的提醒:亲爱的,春天来了,该醒醒啦。而是猛不丁在你耳边炸响一个雷:喂,到点啦!起来!让你打个激灵,仿佛戏台上的一通锣鼓,咚锵咚锵一阵敲打,你再是想昏睡,睡意也全无了。
宋代范成大有“轻雷隐隐初惊蛰”的诗句,可见“惊蛰”背后,含着隐隐的雷声。惊蛰之得名,是因为“雷鸣动,蛰虫皆震起而出”,故名惊蛰。惊蛰的雷声,浩浩荡荡地从我们的头顶上滚过。这雷声,好像大自然的敲钟人,敲醒了沉睡的大地,让地下的虫儿醒转过来,伸懒腰的伸懒腰,松土的松土,一个个忙活起来。或许我过于敏感了,我总觉得家门口赤龙山上的鸟儿,一到雨水惊蛰时,唱起歌来,嗓子就清润很多。其实,唱歌的岂止是鸟儿,连蛤蟆也跟着开腔呢,不是有句老话吗,“惊蛰过,暖和和,蛤蟆老角唱山歌”。
“春雷响,万物长”,植物也被雷声和雨声惊醒了。小区楼下的空地上,我种了姜花、芭蕉、朱顶兰,它们开了一夏天的花。入冬时,我剪了它们的叶子,让它们在冬天里好生休养,蓄积能量。惊蛰的雷声响过之后,它们仿佛感知到什么,从地底下,探头探脑钻出新叶。今年冬天很冷,被寒潮冻伤了身子的海棠花,也在枯败的老叶中,萌发出嫩芽,而紫薇,光秃秃的枝干上,满是稠密的花粒了。
古人把惊蛰分为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当桃花绽放,黄莺鸣叫、燕子飞来,郊外的小麦渐渐返青,唐代诗人韦应物有诗:“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种子在等着下地,春牛在等着犁铧,是该忙碌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前些年,看过一部电影叫《菊花茶》,描写的是发生在雪域高原的爱情故事,故事温情淡雅,电影有几条线,其中一条就是节气,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从小雪开始,历经大雪,冬至,直至惊蛰。他们从冰封大地的冬天,一路走到万物复苏的春天,就在惊蛰的夜晚,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这部电影的一些细节早已淡忘,不过每到节气时,比如惊蛰,一个女孩稚嫩童真的声音就会响起,“惊蛰了……”于是,草更绿了,水流的声音更响了,而情欲,也开始萌动了。
南方的四季不似北方那般个性鲜明,季节的过渡也是渐进式的。南方春天的色彩,是由淡到浓递进的,就像不胜酒力的美女,从微醺时粉红到浓醉时酡红的脸色。
“烟雨湿阑干,杏花惊蛰寒”。惊蛰节气,江南多半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有时春寒一来,穿着冬衣还抖抖索索的。不过,如果连着出几天太阳,春意一下子就浓了,风也变得柔和,地气在日光之下上升,植物在日光之下生长,滋滋有声。
当天空滚过惊蛰的春雷后,草丛里有地衣出现。地衣也叫雷公菜,因为只有打雷下雨后才有。家乡人称之为岩衣,清泉石上流,地衣岩上长。很清新的名字。
春夏之季,雷声响过,大雨落下,草丛中、山坡上、岩石上,就会呼啦啦冒出一大片地衣,黑绿滑溜,细细软软的,像是小木耳,所以也有人把它唤作地耳。地耳的名字真是好,似乎就是为了倾听春天的雷鸣、大地的耳语而来的。
雷雨过后,去山郊野外捡地衣,半天工夫可以捡回一小篮。地衣清火消炎,做汤喝,或者炒腊肉炒蛋,鲜美得很,有清新的的乡野味道。在吃货的眼里,地耳是随春雷而生的地菜,是节气馈赠给我们的礼物。
惊蛰一过,春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到了春分,更是透着股活泼劲儿,天气晴好时,四周是一片温暖的色调。形容春光,“明媚”二字最是妥贴不过。虽然冷空气像调皮的孩童,隔三岔五闯进春天的地盘捣乱,不过,春天的到来,谁也无法抵挡。
家乡谚语道:“燕子来,种春麦,燕子去,种冬麦”。去年寒风起时,燕子飞走了,当燕子回来时,已经是满目春光。春分时,桃花红梨花白,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在油菜花地和桃花地里闹腾个没完,把春天渲染得热闹纷繁。呵呵,春天就该热闹纷繁的,否则还叫什么春天呢?
春分也就是青春刚起了头,丰沛得滴得下浓绿的汁液,饱满的就像刚摘下的水蜜桃。一到春分,花事就繁盛起来了,这个时候,是踏春的好时候。春分里的花是那么多,仿佛一夜之间,天地就浪漫一片。你简直分不清哪一种先开,哪一种后开。一千多年前,济公的太公左龙武将军李遵勗就在诗中写道:“如春梦觉时节。大家同约探春行,问甚花先发。”是呀,探春就探春好了,干嘛问哪些花先开,哪些花后放呢?春分一到,连武夫的心也变得温柔浪漫。五代十国的乱世枭雄吴越王钱镠,为回家省亲的王妃写下千古最美的情书——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春分节气,分分秒秒、时时处处,都是良辰美景。路边的红叶李,不声不响开了,粉红腮颊,一如思念中伊人的脸庞。乡野的紫荆花,开出紫红色的细碎花朵,这些小碎花长在瘦长的枝干上,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像一串串喜庆的鞭炮,油菜花惊蛰时就开了,春分时大地更是锦绣一片。
还有桃花、海棠花、梨花、杏花。春天的花树真多,开得纷纷扬扬,喜气洋洋,让人跟着也滋生出喜气。唐代诗人、当过台州刺史的李嘉祐有名句“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春花争先恐后地开放、春水由着性子乱流。嗯,真的是这样的,到了春天,万物仿佛有了意气用事的底气。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吹满头的岂止是杏花,还有桃花、海棠花、梨花。一到春分,心有点乱,也有点痒,总想着跑到花下闹腾一番。春分就像朝思暮想的情人,每天鲜活地站在窗外,裙摆飞扬,等待着你和她的花下约会。春分里的约会,内心里该有怎样的欣喜,就算想掩饰,嘴角还是弯弯的,忍不住偷偷地笑,像吃了杨梅,嘴角残留的一点红。多情的人到了春天,恐怕心事会重一些吧,那些相思,才下了眉头,又上了心头。而春分里的一朵桃花一朵杏花,都有可能是诱因。
春分是浪漫的节气,桃花酿酒,春水煎茶,皆是风雅之事。春分时,桃花灼灼,采摘花瓣,用以酿制桃花酒。旧时,春分节气有“试酒”的习俗,《武林旧事》记载:春分时,朝廷会开酒窖,发新酒给文武百官品尝,妃嫔们坐在花园里边赏花边品酒,民间也端出新酿的酒,合家共饮。有宋一代是风雅的时代,宋人以“试酒”的方式,欢欢喜喜迎接一天浓似一天的春光。而用春水煎一壶色翠香幽的明前茶,细细品茗,品的是春天的好滋味。
春分时节,可以踏歌而行,可以闲饮春酒,可以拣个雨后的日子,去看山野的梨花,可以找一个晴好的周末,约三两好友去赏桃花。有什么样的日子,比花下行吟更快乐更奢侈呢?李渔《闲情偶记•春季行乐之法》说,“花可熟观,鸟可倾听,山川云物之胜可以纵游”。春暖花开,春游正好。有一年春分,到长潭水库看桃花,去得巧,地上有许多果农修剪下的桃花枝,捡了好几枝回家,插在花瓶里,妖娆地盛放,半月才谢。我有各种各样的花瓶,黑陶的、青瓷的、青花的、琉璃的、冰裂的,用来插不同季节的不同花束,春天插迎春花桃花蔷薇花,夏天插栀子花姜花,秋天插野菊花桂花,冬天插茶花梅花。
春分是好日子,宜栽种,宜扦插,宜压条,宜分枝,宜移植,宜修剪枝条,好像做什么都适宜。紫薇、紫荆、蜡梅、凤仙、扶桑、昙花、金丝桃、石榴、栀子、迎春、瑞香、山茶、荷包牡丹、贴梗海棠、虎尾兰……这些花,《花镜》里一一为它们安排好了出路,或分枝、或扦插,或压条、或嫁接。《花镜》说:“凡诸草木茂而不实者,以祭余酒洒之,即生。”旧时花书上还称,春分种桃时,将桃核洗净,令女子盛妆艳服种之,他日可保花好。古人还相信,春天时让花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嫁,这样,入夏以后,各种花木就会高高兴兴地结果。《文昌杂录》里记载过一个奇特的故事,有士大夫家里的大杏树只开花不结果,一位老媒婆偶然看到了,对主人说,明年春天把它嫁出出去吧。冬天时,媒人果然带着一壶酒过来了,向未出嫁的姑娘要来一条裙子,给杏树系上,当成嫁衣,然后对着这棵树按婚仪举酒拜祝。来年春天,这株杏树开过花后,当真结了好多果子。旧书上说得煞有介事,信不信是一回事,听听还是挺有意思的。
今年春分,下着细雨。我把凌霄花扦插下去了,给玉兰花树施了肥,播散了紫茉莉的籽,花籽是去年秋与彪兄在郊外漫步时采来的,存在铁观音的空盒里,春分时我把它搜出来。我还给文竹、兰花分了盆。忙完这一切,我伸了个懒腰,想像来年春分,“新绿渐生,杂花互发”,到时,就可以“巡檐绕树,把卷行吟”了。
“清明”二字,就像字面透露的那样:春光正好,天地一片明净,空气清新而湿润。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一个以形容词来定义的节气,也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一个节日。梨花风起正清明,清与明的组合,让人感觉到这个节气的清正与素雅,明亮与通透。
通往二十四节气的途中,有一场又一场的雨,唯有清明的细雨,最是令人断魂,南宋吴文英怀念离去姬人的《风入松》,有“听风听雨过清明”句。一到细雨纷飞的清明,难免生出“生死两茫茫”的伤感,那些故去的亲人,总是出现在清明的思念中,于是花团锦簇的春日,不免带上悲伤的调子。
清明时节是应该落些雨的,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它提醒健在的人,记住离去的人。如果说春色让人忧伤,大约也只有清明了,“杏花春雨里,吹笛到天明”,那些最深切的怀念,说出口的只有一二,而十之八九,是深藏于心的。一些至亲至爱的人,与我们隔着天上人间的距离,隔着今世与来生。
清明时节,草木在疯长,思念也在疯长。子规声里细雨如织,返乡的泥路上,是行走在雨中的断魂人,是飘飞的纸钱灰烬和噼啪作响的鞭炮声。
家乡的父老乡亲,把过清明称之为“做清明”。既是做清明,少不得准备祭祖的食物。这其中,必定有青团。做青团,通常是在清明前几日。清明之前的一二日,本是寒食节,只是人们记得端午日的屈原,而很少有人想起寒食节的子推。所以寒食节不得生火煮饭的旧俗,早早就给破了。
南方常用艾草、鼠曲草、浆麦草制作青团,取其青色。春天可食的野菜不少,肥嫩的马兰头、鲜嫩的荠菜、草紫、香气浓烈微辛的野蒜、叶子清透如翡翠的豌豆苗,都是春天餐桌上常见的身影,不要小看这野豌豆苗,《诗经》里诗意十足的采薇,采的就是野豌豆的嫩苗。但最常见的,应是草紫(紫云英),还有艾草。每到春来,田头地角,总能见到大片的艾草,开着黄色的小花,叶子长得像孩儿面,上面有茸毛。花儿未全开时的艾草,十分鲜嫩,故乡人把这种艾草称之为青。
清明前,艾草正嫩,正是采青的好时候。乡人把采摘回的青洗净,和着糯米粉拌合,放在院子里的石头捣臼里,用石捣杵反复捣压。捣青是个力气活,少气薄力的,捣个十来下,就觉得手臂酸软,而村妇们可以不歇气的捣百来下,直到变成糯韧绵软、色如碧玉的粉团。
青团可甜可咸,甜的是豆沙馅芝麻馅,还有就是笋丁、肉丁、胡萝卜丁等炒熟后拌合成的咸馅。青团在竹蒸笼里蒸熟后,颜色从鲜嫩碧绿变成沉郁青翠。咬一口,糯糯的、韧韧的,带着植物天然的清气和香气。这青团墨绿的颜色,像春天最深处的色彩。
考究些的人家,会在青团上扑些金黄的松花粉。松花粉是松树的花粉,松树长得像德高望重的老者,稳重严肃,而松叶却像愤青,尖尖细细,像针一样,一簇簇向外伸长着,很不合群的样子。春天时,松树抽蕤长出花骨朵儿,这种松树花称之为松笔头,是浅嫩的黄色,古人把这种娇嫩的颜色称为“松花色”。
春天松树开花时,采摘花穗,扑下花粉,清明做青团、冬至做糯米圆,都用得上。除了做点心,也有人拿松花粉酿酒,元人张可久就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实在是风雅。
在乡间吃到的青团,是用青做的,而城里人过清明,图省事,多半到菜场买成品,虽然青团也是墨绿的,不过不全是用青做的,有些是用青菜汁菠菜汁浸染成的,颜色虽也碧青,只是少了艾草特有的清香味儿。
家乡的清明团子有两种,圆滚滚的叫青团,扁平的,则称为青饼。我更喜欢青饼,乡人做好青饼后,用印模在青饼上按压出各种图案,有鱼,有花,有祥瑞的小动物,很是精致唯美。乡人见我喜欢的样子,给了我几个印模,让我在青饼上按压出不同的图案,我喜滋滋地按了一个又一个。
清明祭祖的食物中,除了清明团子,还有海蛳。家乡北边的人有老话:“上坟呒海蛳,生儿乌兹兹。”我至今弄不明白,海蛳跟生个乌皮儿子之间有何干系。南边的人则说:“海蛳撒坟头,下代儿孙起高楼。”南边的人眼光看得长远,在祖宗的坟头上撒点海蛳,想到的却是子孙起高楼,住豪宅。
清明是个长长的节日。家乡谚语道:“清明长长节,做到割麦歇”,在家乡,民间的清明活动,可以延迟到麦子收割前。二十四节气中,唯有清明,将阴阳两界打通,此岸世界到彼岸世界的思念,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的。
清明雨,陌上花。春意闹腾得紧,春光岂可等闲,踏青也正是时候。逝者已逝,给生者留下的只有怀念和记忆的碎片,而生活还要继续。于是,祭拜、追思之后,便是莺歌燕舞的陌上踏青。踏青路上,顺手折几枝柳枝,折几束山杜鹃,也算是不负有限的春光。人世间的哀与乐,都交给清明这个节气了。
出差在外,忙碌了十几天,竟然无暇到西湖看一眼繁花似锦的春天。昨晚在夜色中回到家,今晨起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外的赤龙山上,一树又一树的紫色泡桐花,惊觉谷雨节气又至。翻开日历一看,果然,是谷雨了。
节气真是个好东西,让无缝的时光,变得像竹节一般,一节一节可以触摸得到。节气又像未盖严实的酒坛,光从字面上,就飘洒出不同时节的不同味道,让你一闻气味,就知道是杨梅酒、桂花酒还是番薯烧。同样是春,立春节气,是春天刚起了个头,到了春分,就有了比酒还要浓的春色。同样是雨,雨水节气时是一团又一团氤氲的水气,到了谷雨,一个谷字,把春天的这场好雨跟农事联系一起。
谷雨时节,“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古人对节气的观察真是丝丝入扣,像最情深意切、最懂你的情人——到了谷雨,池塘里的浮萍开始生长,雨前茶开始采摘,布谷鸟儿啾啾整理新羽,不厌其烦地催促着人们播种。这个时候,田野里生机一片,秧田如镜、秧苗初插、蚕豆满荚,耕田的老牛闷着头劳作,田垄里的紫云英开到尽头,是漫无边际的气势。青翠而油嫩的桑树上,有戴胜鸟跳上跳下。
鸟儿一到谷雨,就活泼多了,一天到晚唱个不停,一派花繁鸟喧的景致。张潮《幽梦影》中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内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谷雨的鸟鸣,最是动人,鸟在树间、在花下、在林中,你也许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但耳边都是它们婉转悠长的清啼。“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谷雨时节,江南正是这般好光景。
每天一大早,就有鸟雀在赤龙山上婉转啾鸣,只为唤醒这四月的美景,那扑扑的拍翅声,惊醒了山上似睡非睡的花儿。谷雨时节,是人间四月天,女友写过一首诗,“这是我们执手的四月,这是我们盟约的四月。思念或者回忆,相见或者相爱,都是人间最美的季节。”多少爱情发生在四月,多少婚约缔结在四月,四月于她、于我,是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片断。
布谷鸟在泡桐树上歇脚,“布谷!布谷”一声声地叫着,重复着它古老而单调的歌谣。“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时令一到了谷雨,赤龙山上的布谷鸟,就像早已约好的故人,准时出现了。连叫声,也清脆响亮起来。布谷鸟也叫催耕鸟,“布谷鸟儿叫,种谷时间到”。其实不用布谷鸟催耕,江南的农家早就准备下田了。家乡农谚说过:“吃了谷雨饭,天晴落雨要出畈。”而北方的农民,此时却是“谷雨日,谷雨晨,茶三盏,酒三巡”,悠闲得很。同一个节气,南北之间,是不同的风物和风俗。谷雨时节,南方摘茶,北方食椿,南方看橘花,北方赏牡丹。
杜鹃鸟也时常露面,站在树梢上,一摇一晃,好像在显摆着好身手。得意时,啾啾地唱几句。阳台的花架上,有为小鸟搭的木屋,去年就有鸟儿定居,燕子也是来过的,还有珠颈斑鸠,来得最多的是麻雀,叽叽叽喳喳的,像饶舌的孩子,常扰人清梦。去年谷雨时,一只戴胜鸟飞到客厅来,戴胜鸟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头顶着五彩羽冠,全身棕色,两翅和尾栗黑色,有棕白色横斑。它的小名有好几个,每个都很有趣,花蒲扇、山和尚、呼哮哼、咕咕翅、鸡冠鸟。
鸟儿还是好花匠。墙角有一盆三角梅,有一天,边上忽然多出棵五色椒,我确凿记得,我不曾种过,想来是鸟儿吃了别地方的五色椒,把种子落在我家。五色椒结果时,有绿、白、紫、橙、红等颜色,像五彩珠子般,圆溜溜的怪招人爱的。还有,我家阳台上的红花酢浆草、海棠花,也是来路不明的。这些花是谁种下的,大约只有山上的鸟儿知道。
谷雨时节,总要下几场雨。老话说。“清明要明(晴),谷雨要雨。”谷雨这一天要下雨,才是丰收的好兆头。“谷雨阴沉沉,立夏雨淋淋。”节气好像血脉相通,谷雨时春雨连绵,立夏时也会下几场酣畅淋漓的雨,今年准有好收成。千百年来,节气、民谚与农事总是联系在一起,而城里人,说到节气,想到的多半是花事和食事,喝到一杯清口的雨前茶,未必会想到何时给茶树施肥,何时采摘茶叶,也很少会想到,每一个节气背后,对应的,是时序天况、自然风物,还有山川大地。
雨生百谷,谷雨有清雅的名字,是春天里一个滋润的节气,也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二十四番花信风,以小寒时的梅花为始,以谷雨时的楝花为终。布谷催耕,风吹雨洗一城花,春天美得如同一个梦,梦醒后,就是立夏了。
谷雨转眼间就走了,春天只留下个尾声。
这会儿,出场的是立夏。虽说这个时节在江南,还是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暮春,毕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立夏一到,春天就快要谢幕了。
立夏是个有意思的节气,在江南,还带了些许醉意。立夏的习俗,各地不尽相同,有各自的说头和讲究。但是每一回的节俗到了,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吃吃喝喝。江南的很多地方,立夏日,要见三新,三新为樱桃、青梅与新麦。还有一些地方,立夏之时,要吃五色饭,以赤豆、黄豆、黑豆、青豆、绿豆等五色豆,拌合粳米,煮成五色饭。江南人家,还喜食油黑乌亮的乌米饭,把乌饭叶捣碎,浸水取汁,蒸煮粳米或糯米,就成乌米饭。吃了乌米饭,据说夏天蚊子不敢来叮咬。乌米饭可甜可咸,咸的加了蚕豆、豆干、虾干、咸肉或火腿肉,香气四溢,别有风味。还有乌饭麻糍,卷成筒状,外面滚上一层嫩黄的松花粉,里面是豆沙,色泽乌黑,又甜又糯,味道实在好。
立夏食事,总是让人津液暗生。家乡人过立夏,南边的人吃麦饼,北边的人吃食饼筒。“醉夏无麦饼,白碌做世人”——立夏节要是吃不上麦饼,做人算是白做了。旧时穷苦人家,没有麦粉,就轧青大麦磨“麦虫”以代,故又有“富的醉夏筒,穷的磨麦虫”之说。
家乡的立夏食事中,还要食蛋、食笋、食蚕豆、食梅、食桂圆、食甜酒酿。食新蚕豆,为的是清心明目;食青梅,防腰酸,食桂圆,明目;食蛋食笋,则是为了健脚骨,知堂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吃过一株健脚笋,更加蹦跳有精神。”
立夏时,旧时有迎夏的习俗。传说夏季归祝融管辖,是日,天子率众臣去郊外迎夏,穿朱衣,配朱色玉配,坐红车,骑赤马,插朱旗,祈求保佑平安和丰收。回到宫中,掌管冰政的凌官打开冰窖,取出冰块,分给大臣,作为消夏的提前预演。
立夏旧俗里,还要称体重,到立秋再称之,以验肥瘦。传说三国时刘备之子阿斗于立夏日被带往江东,孙夫人给他称过体重,精心抚养,以后每年立夏再称一次,写信向诸葛亮汇报,以示尽心,传入民间,相沿成俗。除了称体重,民间还有斗蛋习俗,两蛋相击,以不破者为赢。
立夏前一日,陪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到天台,去华顶山上看云锦杜鹃,去国清寺吃素斋。云锦杜鹃正逢大年,花开时,是铺天盖地的热闹,山上一片锦绣。国清寺里的老牡丹,谷雨时花开得正好,到了立夏,精神有些不济。倒是绣球花,精气神十足。李渔说他是中年之后才喜欢上牡丹的,我是中年才喜欢上绣球花的。小时候觉得绣球花长得俗气,如今,只觉得它喜气大方。绣球花在立夏时,迫不及待的开了,它的花期很长,能开满整整一个夏天,简直就是花界劳模,故被称之为“无尽夏”,至于另两个名,八仙花和紫阳花,倒不及“无尽夏”的意味深长。
寺院里的千年隋梅,结了青色的果子,待梅子从绿转黄,夏的气息就浓了。“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是寇准的诗,杨家将中的这个寇老西儿,审过葫芦、问过黄瓜、打过城隍、拷过地瓜,是耿直忠义之人,不曾想,写起青梅,竟然这般温情。
江南梅树多,梅树冬天开花,暮春初夏时结果。梅子变青时,就有人摘了青梅,浸泡青梅酒。也有人将梅子渍腌,当开胃的小食——青梅又酸又涩,不宜生吃,只宜腌制。
中午在寺院吃素斋,七碟八碟的素斋,只道是寻常,那一碟酸脆清爽的青梅,却让人难忘。腌渍后的梅子,已无酸涩,只有清甜。腌渍的梅子并非第一次吃到,只是这梅子,长在千年的隋梅上,这株隋梅,听过天台宗祖师智者大师“三谛圆法”“一念三千”“一心三观”的弘法传教,仿佛也有慧心与慧根。深山古寺,老树繁花,梅子青绿,便觉得立夏时吃进嘴里的这一颗梅子,不同寻常。
次日,本欲返程,被好客的乡亲硬生生留住,带我走古道,留我吃立夏饭。立夏时,山道自然是极美的,有蔷薇绕墙,有山花怒放。初夏的风吹过,摇动树叶,像低沉美丽的和声。泡桐花落了一地,桐花落了,春天要走了,春天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宋人黄庭坚惋惜春天留不住,让黄鹂打探春的去处。黄鹂在枝头宛转啼叫,不知疲倦,至于唱的是什么歌,只有自己知道,“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黄鹂鸣唱,风过蔷薇,立夏的景致,如歌,如画。
甜酒酿,乌米饭,食饼筒,二三样主食,五六个小菜,四五个知已,再加三杯两盏的淡酒,进食前,还特地秤了体重。这个立夏,过得倒是相当认真。在家乡过立夏,不喝酒是不能叫过立夏的。家乡的父老乡亲把立夏称为“醉夏”,是明目张胆要人喝醉呢。春天里泡下的桑椹酒,立夏时可以端上来了,去年夏至时泡下的杨梅酒、寒露时泡下的桂花酒,也统统可以端上来了。立夏日,会喝酒的当然要痛饮,不会喝酒的人,也要少许意思一下,表示点迎夏的意思。“醉夏醉夏”,哪能滴酒不沾呢,这不是存心跟节气唱反调吗?
醉夏醉夏,在江南,在夏天的第一个节气里,可以醉一场。
二十四节气的命名,多直白,像雨水啦、惊蛰啦、小雪啦、白露啦,从字面上就可揣摩出它的风韵,或是充沛的雨,或是有露水时些微的凉。
而小满的命名,颇让城里人费解,它指的是麦类等夏熟作物灌浆乳熟,籽粒开始饱满。这个时节,植物比以前丰盈许多,但还不是最茂盛、最丰满的时候,是谓小满。
小满,是花季少女刚发育的样子,带点青涩,也是花看半开酒至微醺的境界。它像是人生的某种状态,还没有到极致的圆满,有努力一把就能够得到的期盼。二十四节气中,有小暑,有大暑,有小雪,有大雪,有小寒,有大寒,有小满,唯独没有大满,因为讲究中庸之道的老祖宗知道,满招损。小满过后,便是芒种。这样的命名,别有深意。
小满这个名字,给人留着念想,留着盼头。小满一过,季节的身体不再是青涩,而有着成熟女人特有的饱满与圆润,她浑身散发着由满足滋生出来的随和淡定。
古人把农历四月前后的天气称为麦天。家乡有首《五月童谣》,“正月灯,二月鹞,三月拔麦叫,四月纺车响,五月麦上场”。过了立夏,田野上吹来的风便热了起来,先是轻轻柔柔地吹着,带着清新的草香味,然后,麦子变得金黄沉重,颗粒越来越饱满,“晴日暖风生麦气”——初夏的风滚过丰饶的大地,带来的是浓浓的麦香。我歌颂夏天,并且长久回味微风拂动麦子的气息。这种气息,与春天的稻花香何其相似,它们来自田野,一样的清新,一样的美好。当年,唐代大诗人陆龟蒙游了天台山,写下“铜瓶净贮桃花雨,金策闲摇麦穗风”的句子。三月桃花雨,五月麦穗风,芒种时节的家乡山景,让人心醉。
我不是农人,但我跟农人一样,关心时令和节气。农谚云:“小满小满,麦粒渐满。”又云:“立夏桑果像樱桃,小满养蚕又种田”。小满时节,家蚕开始结茧,养茧人家又有得忙碌了。而此时,油菜花亦结实,可以榨油了。种田人在田间忙着耕作,五代布袋和尚诗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农夫弯腰屈背、弓身劳作的场面,在他眼里,富有禅意。
在诗人笔下,小满这个节气,总是跟麦子、稻秧连在一起的。一边是麦子金黄一片,一边是稻秧碧绿一片,成熟与成长,都在一个节气里。南宋戴复古在诗中道:“一声催得大麦黄,一声唤得新秧绿。”南宋的另一家乡诗人葛绍体则道,“麦浪涨新绿,花风吹旧香。”麦浪翻滚、稻秧新绿的季节,是美好的。都说以梦为马的诗人海子喜欢麦子,他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背诵各自的诗歌,“在麦地里拥抱”。其实,从古到今,有哪一位诗人不爱麦子呢?
小满节气,杏黄麦熟。乡村的烈日下,农夫锋利的镰刀,在大地上嚓嚓作响。割下的麦子一字儿铺开,留下一地金灿灿的麦茬。孩子们在田野里捡着麦穗,嘴里念着绕口令《拔麦歌》—— “穿双白袜,走到田垟拔麦,拔了麦,湿了袜,晒了麦,洗白袜,是袜白还是拔麦。”
稻黄半天,麦黄一夜。农事繁忙得以日计,晚一天就失了农时。麦收时节,最怕天气阴晴不定,成熟的麦子不及时收割,就会落穗掉籽;割下来的麦子不及时脱粒,遇到阴雨,就会长芽发霉——家乡农谚称,小满山头白,家家磨小麦;小满山头乌,家家吃麦麸;小满山头雾,小麦变作糊。时令一到五月,天气真的是时晴时雨,刚刚还明朗朗的天,过一会脸就阴沉下来,真的像川剧中的变脸,只消手往脸上一抹,眨眼就会换副脸孔,让农夫的一颗心时时悬着。
热闹而匆忙的气息,笼罩了整个乡村。乡村学校每到小满节气,便要放上三四天的农忙假,让孩子们回家当帮手。壮劳力们落田干活,汗如雨下,小孩子也被差遣着“送脚力”——老人们在家烧好绿豆汤等点心,由孩子们送到田头,下苦力的人吃了,脚上才会有力,是谓脚力。别说人,连牛也要进补,把鸡蛋打成一大盘,佐以黄酒,用竹筒灌到牛嘴里,算是给牛的食补。
一到麦熟时节,麦客们都出动了,那些游走赶季的收割机械,在麦田里突突地冒着黑烟。温黄平原可见到北方来的麦客,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在南方的田野上风餐露宿。麦客劳作的场面,让我长久地感动。
小满的风物是麦子。小满,是让农家心满意足的节气,金黄的麦子里,承载的是喜悦和收获。我喜欢这个节气,万物生机盎然,却又自在有序。大地厚朴,夏风热情。垄上行,过眼之处,皆是成片的麦子,明晃晃的色调,这种色调,比梵高纵情挥洒出来的颜色还要明亮。只有油菜花黄、麦熟和稻黄的季节,我们的田野,才真正称得上金色的田野,我们的大地,才真正称得上锦绣大地。这种光芒,比金子更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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