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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 心

12

周日

贺词

八月
二〇一八

夺锦标•折花写意

[上声十三阮、十四旱]
作者/七月
折柳传思,对杯嗟月,自是春情深婉。
花谢方知夏至,一碧田田,玉容香远。
纪当时同座,怎堪听、枝间蝉晚。
事年年、又那鹃啼,唤得诗家愁满。
醉里才觉日短。不怨无常,偏怨韶光无伴。
偷幸相识犹早,玉韫珠藏,克而悉缓。
写云深露瘦,却还问、人间寒暖。
意群芳、以笔竞妍,画我栖迟别苑。

目录

醉写意工作室·五周年刊

《何以致契阔》画鸢

《此生共君饮长风》云生葳蕤

《木上生歌》媸离

《你的盛世》周南春

《我跟画鸢的幸福婚姻生活》潋月

《凋尽花颜云已深》冷安辞

散文《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苏扶桑

散文《梧桐深院,寂寞锁清秋》倾落

散文《醉·情书》余沥

词《花间常醉酒》契骨书

词《青苔与红叶》尚九

词《红楼别夜》清辞

小说

心之所向是你

摄影:苏扶桑

  【楔子】
    那天墙头凌霄开得正好,满目明艳艳的红,吹来的微风都透着浓浓的暖意,我仰头望了望碧蓝的天色,心里却一阵阵发着冷。
    穆峥站在我面前,眉眼还是那样的好看。
    可是他说:“阿瑜,我要成亲了。”

(一)
再见到穆峥的时候,他正在靖安城最好的玉器店里挑一只镯子,那只镯子是湖水一样的碧绿色,晶莹剔透,水头很足。
他曾经给我念过一句诗——“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如此郑重又动听的情话竟也会成为谎言。
恍惚间,穆峥已放下镯子对老板道:“包起来吧。”
老板满脸的笑:“穆公子真是有眼光,这镯子配薛姑娘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勾了勾唇,眼里的笑意浸满了温柔。
这样的笑,不管看过多少次,依旧会让人觉得无比心动。
他曾这样对我笑过。
可现在,他却是为另一个姑娘笑得这样温柔。
穆峥从老板手中接过装有玉镯的精致木匣,迈步向外走去。
他将木匣小心翼翼护在怀中,穿过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从他身侧擦过,我能听见他腰际玉玦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突然浮现出一丝宠溺的笑意。
他笑起来很好看,我却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我轻轻念出那句诗词,缓缓抬手遮住眼睛。
(二)
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嫁给穆峥。
彼时父亲正买了处新宅,屋舍雕栏玉砌,飞檐微翘,庭院间山石相衔,碧色池塘上横跨着一方石桥,香椿木的长廊曲曲折折望不到尽头,说不出的雅致气派。
这处新宅与穆府仅有一巷之隔,年少时的穆峥常偷偷翻墙进来。
我伏案练字时,一包隐隐散发出甜香的糕点便从窗外砸到桌前,我一抬头,正瞧见穆峥坐在墙上对我笑。
少年面容清俊,温润笑意自唇角蔓延至眼底,有风吹拂过他的衣袂,勾起腰间一阵环佩叮咚,清脆声响瞬间抹去我心底的浮躁。
他总是给我带来些新奇玩意儿,有时是芳香扑鼻的胭脂,有时是一吹就转的五色风车,有时是野花编成的花环,有时是竹条编成的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蝈蝈。
天气好的时候,穆峥常邀我策马同游,三月长街春意正浓,洁白如玉的琼花点缀繁盛枝头,马蹄踏着落满花瓣的石板路,不时有花瓣纷扬落下。
明媚春光下,少年漆黑的眼眸倒映出我的模样,他眉眼弯弯,笑容温柔得如同此时正拂过我耳畔的微风。
我一瞬恍惚。
仿若石子骤然砸落入寂静无波的湖面,仿若日出时那道破开云层的金光,仿若春日枝头乍然绽放的第一朵花。
我眼里除了他,便再没有别的了。
那时候,他说他喜欢我,我想,我也应该是喜欢他的。
一年上元节,我因前几日贪凉戏水染上了咳疾,父亲便不许我出门,嘱我在房里好生休养。
穆峥翻墙来寻我时,我正皱着眉头将一碗苦涩的药汁灌进喉咙,他在边上撑着脑袋看我将药喝完,唇角一勾笑道:“听说伯父禁止你出门了?”
我搁下碗,眉头拧了又拧,闷声道:“我早就好了,这几日非但没听成毓春楼里新出的折子戏,怕是今晚的灯市也去不成了。”
他突然凑上前来,抚平我紧皱的眉头,又将一缕鬓发替我别到耳后,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我呼吸一滞,心头也跟着一跳。
一只手倏地被拉起,他笑着冲我眨了眨眼:“我带你去。”
春日的阳光洒在穆峥身上,将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他坐在墙头上俯身看向我,眉眼里都是属于少年的明快笑意。
我提起裙摆踩在墙角垒起的砖块上,穆峥伸过手来,我便抬手攀上他温暖的掌心。
翻墙这种事情,因着穆峥的关系,我竟也做得熟门熟路。
他拉着我奔走在墙外的窄巷里,鞋底踏过青石板的路面,耳边有微微风声,我未绾的发散落在身后,随着青碧色的裙摆在风中晃动。
他转头冲我一笑,拉着我的手紧了又紧。
像是四月的春光蓦然洒进心底,又满满地要从胸口溢出来。
仿佛世间一切都一瞬消弭,时光变得漫长,路面也没有尽头。
去哪儿都好,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
啪嗒,啪嗒,几点微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将我从回忆里拉回现实,天边忽而翻滚起层层黑云,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灰色的地面上。
身边穿过匆忙奔走着避雨的人群,我怔怔站在原地,却突然望见穆峥撑了把泛黄的油纸伞行色匆匆地跑来。
见他直直抬眼望过来,我浑身一僵,心头倏地跳了两下,呼吸紧了又紧,指尖在袖中捏得泛白。
他迎面过来,越来越近,我可以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伞柄,陈旧的伞柄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瑜”字。
脚步掀起的水花溅过我湿漉漉的裙摆,他从我身侧快步走过,未有片刻停顿,鼻尖还萦绕着他身上微微的草药香。
胸中蓦地一阵刺痛,一股寒凉骤然自足底蔓延至全身,眼眶却突然有些发热,温热水泽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脸上流淌着,我抬手覆住双眼,唇角微微颤抖。
我怎么能不怨啊,那个曾经眼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少年,他要娶别人了。
两个时辰前,我去找了那位薛灵姑娘,她生得很美,尤其是眼睛。
那是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墨玉般浓黑的瞳孔流转着动人的光泽。
可我越看越觉得讨厌。
我只稍稍靠近了些,她便颤抖着手慌乱地拔出了鬓间的碧玉簪子,松松绾起的发髻一下散开,乌黑的发顺着纤细腰身倾泻而下,阳光下像是一匹上好墨锻。
她用簪子的尖端对着我,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一双手抖得厉害,捏着簪头的指尖都有些发白。
我看着她,心头一阵滞涩,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恨意来。
生生剜出她双眼的时候,温热黏稠的血液顺着我的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我看着自己沾了猩红的双手,突然想着,穆峥会不会想起来我曾同他说的。
我说,你喜欢上旁人,喜欢她几处好,我就毁掉几处。
那个女人没了眼睛,穆峥却日益频繁地去见她。
我看到薛灵一身素衣坐在院子里,眼上覆了条白绫,几日不见似是又消瘦了几分,没有血色的面容愈发显得娇柔纤弱。
对面坐着的穆峥动作轻柔地将一盏茶缓缓递到她手中,她摸索着接过,还未端到唇边,茶盏已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散发着热气的茶水在碎片中流淌着。
她有些惊吓地缩了缩手,复又低下头紧抿住唇,两只手不停绞着衣角。
穆峥忙起身立到她身旁,眼眶微微发红,满眼都是心疼。
他伸手揽住她,哑着嗓子轻声宽慰道:“没事的,灵儿,有我在这儿呢。”
她转头埋入他怀里,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外袍,逐渐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我顶讨厌他们这副苦命鸳鸯的样子。

(四)
夜里的露水很凉,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穆峥曾带我去的那个灯市,整个街市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如同白昼,满眼尽是明丽色彩,繁华的长街人群熙熙攘攘,四处弥漫着女子的脂粉香气。
穆峥领着我走过一方石桥,桥下便是环绕整个靖安城的沉香湖,一艘载满花灯的画舫缓缓向岸边驶来,最终停在我们面前。
我愣了愣,他已迈步上了画舫,转身微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阿瑜,上来。”
眼眸明亮的少年身后是一片缤纷璀璨的光亮,上方是浓黑的夜幕,夜幕之上骤然绽开团团簇簇的金花,那些金花转瞬即逝,又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落了下来。
仿佛幻觉一般,我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尽数落在穆峥眼里,四周满是花灯与绽开的烟火,一片流光溢彩,他却比周围的一切都更加光彩夺目,叫人挪不开眼。
“发什么呆呢?”他偏了偏头,唇角微微勾起,满眼笑意的看着我。
“没什么……”我反应过来,面上便是一烫,忙上前两步搭上他的手。
上了画舫,一众仆从便尽数散去,只余下我们两人。
画舫在湖面上慢悠悠飘荡着,不时有几盏莲花灯从水中排着队似的飘过,散发出点点朦胧光华,原本漆黑的湖面此时成了一面镜子,倒映出两个一样光华璀璨的世界。
我抬手挽住一只袖子,将一盏莲花灯放入水中,闭上眼双手合十。
穆峥便笑了:“你若是有什么愿望,还不如告诉我,我可比这片湖要灵验得多。”
我转头一下凑到他跟前,直直看着他道:“那你倒是猜猜,我想要什么?”
他眸光闪烁了两下,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腕,顺势将我拉入怀中,下颌抵上我头顶。
他一开口,嗓音低沉又好听:“我不知道,可我倒是有句话想要问你。”
不知不觉中,画舫已飘荡至灯火阑珊处,湖面上一片寂静,微凉的夜风拂过面颊发丝,我怔怔靠在他怀里,一颗心狂跳不止。
“阿瑜,你说,你是今年就嫁给我?还是下个月就嫁给我?”
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我呼吸一滞,心下像是搅乱了一池春水,泛起经久不息的涟漪。
我深吸进一口气,定了定神,便故意刁难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你了?”
他却将我揽得更紧:“孤男寡女夜间单独游湖,卿卿我我,你说是不是得嫁了?”
我面上一烫,随即从他怀中挣开,抬起下巴朝他扬了扬眉,微微提高了声音,却不自觉的有些结巴起来:“你……你说什么呢!我哪……哪有跟你卿卿……”
话还未完,便被他低头落下的一吻堵在了唇畔。
我蓦地睁大了眼,脑中仿佛有根弦啪地断了,唇间传来温软的触感,手脚一下便发了软,蔓延开阵阵酥麻感。
我看到阑珊的灯火和清冷月光洒在漆黑的湖面上,我和穆峥紧靠着的影子倒映在画舫光华熠熠的灯辉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竟觉得,好像这就是生命的终结。
(五)
从梦中醒来后,我怔怔坐了半晌。
那是我回忆里极圆满的一幕,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更加难过。
我下了那样的狠手,他们的婚期却并未延后,不过几日工夫,筵席便要办起来了。
穆峥成亲那日,我去了。
那是个黄历上顶好的日子,车马盈门,宾客如云,震耳的鞭炮声整条街都听得见,宅院内外满眼喜庆的红色,比墙头的凌霄还明艳几分。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拜了堂,行了礼。
薛灵没了眼睛,身旁却无人搀扶,只在手里紧攥着一条红绸,红绸另一头被穆峥牢牢抓住,远远望去犹如一段红线,将那两人连接在一起。
胸中情绪汹涌翻滚,我只觉得眼睛刺痛得很,恨不得即刻拿了剪子将那红绸剪了绞烂了去。
夜色一点点落下来,浓黑的天幕上看不到一丝光亮,贴了大红囍字的雕花窗柩上升起一片暖黄烛光,投映出一双人影。
忽的一阵急风将紧闭的门窗吹开,喜帕揭到一半的穆峥放下手中喜秤,回过身去重新关上门窗。
抬手推门的一瞬间,房中几十对喜烛骤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
穆峥愣了一愣,随即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准备寻出火折子来,却有一股阴风突然从身侧刮过,擦身而过的寒气令他打了个哆嗦。
同时,房中乍然响起薛灵一声极尽惊恐的尖叫。
我一把扯开缀满流苏的喜帕,一手死死掐住她白皙细嫩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划破了皮肉,渗出几颗血珠来。
夜幕之上,层层黑云被风吹开,清冷的月光落在窗纸上,丝丝缕缕的透进房中,穆峥慌忙冲过来,却一下瞧见了我的面容。
他愣在原地,瞳孔蓦地一阵紧缩,脸色惨白,眼圈微微发红。
一开口,声音沙哑颤抖得厉害:“是你吗?阿瑜……”
我不言不语,只定定看着他,我本是怨怒的,可看着看着,眼角却滑出一滴泪来。
薛灵突然哽咽着叫喊起来:“司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都死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没有对不起你!穆峥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她尖声叫着,似是终于崩溃,这声音尤为刺耳,我掐住她脖子的手颤了两颤,终是松开了。
是了,我早就死了。
(六)
五年前,我没有嫁给穆峥,我们订了亲,可我死在了那年的一个秋日。
那日有些冷,天气却很好,我穿了一身鹅黄色提花锦缎的衣裙,是上个月在布庄的时候穆峥为我挑中的布料。
我想着,他应该已经在等我了,在城外那片白色的月季丛中,我放慢脚步轻轻走过去,他便会转过身来看着我笑。
但我失约了。
驾车的车夫打了个瞌睡,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滚下山崖,一切都化为齑粉。
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这种形态存在,平日里没有人瞧得见我,可上一次薛灵看见了,现下,穆峥竟也看得见我了。
薛灵说的不错,他们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是我嫉妒,我痛恨,我心里难过得紧,所以我剜了薛灵的眼睛,又来搅乱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我坏透了。
我手里攥着那方喜帕,好半天才开口,却只喃喃着说出一句:“你成亲了……”
穆峥又上前两步,他似有些不敢置信,眼中一瞬浮现出多种悲喜交加的情绪。
“阿瑜,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他张了张嘴,竟就红着眼落下泪来:“你是不是怨我……怨我变了心,娶了别人,所以不肯见我?”
心下蓦地一阵刺痛,我看着眼前这副样子的穆峥,突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究竟有何意义。
我再度看向坐在床沿的薛灵,她紧抿着唇,胸口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着。
我本想杀了她,可现在又不想了。
“我拿了你的眼睛,如今还给你。”我从袖中取出那对眼珠,两道光亮飞向薛灵眼上覆着的红绸,她闷哼一声,沉沉晕了过去。
我看了穆峥一眼,抬手燃起一对喜烛,便缓缓坐下,将那方大红喜帕覆在头上,轻声道:“穆峥,帮我把喜帕揭了吧。”
脚步声行至跟前,未有片刻迟疑,一柄喜秤伸过来缓缓上抬,喜帕滑落在地。
我仰起头,正瞧见穆峥痴痴的看着我,暖黄烛光将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他眼里一片温柔缱绻,一如年少时。
真好,倘若那时嫁给他,也该是这番光景罢。
穆峥在我身侧坐下,伸手来抚我的脸,指尖微微颤抖。
他张了张口,梦呓般呢喃着:“真的是你……我总是梦到你,可每回我刚要过去拉你,你就消失了。”
他紧紧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像从前那样。
“阿瑜,我想你……想的太久了……”
胸中一阵滞涩,我伸手轻轻回抱住他,眼角又滑下泪来。
一出声,竟哽咽得厉害:“你为什么喜欢上别人了?”
“阿瑜……”他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没什么错的,我现在才想明白,也许人这一生,不会只喜欢上一个人。”
我吸了吸鼻子,心头涌上一阵酸楚。
一个死人,没有理由再束缚活人什么了。
“你可以成亲,可以忘了我,你怎样都好,只是这些……都不要让我知道。”
“不要让我知道……你喜欢了别人……”

我缓缓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一字一句,却是锥心刺骨。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头顶又有几点冰凉的水泽落在我脸上。
桌上喜烛即将燃尽,我看着自己的身躯一点点透明,逐渐消散在月光下。
“我该走了……不会再来了……”我这样说着。
逗留太久的亡魂,是该离开了。
昨个夜里,我又做了个梦,梦见我没有死,穆峥也没有喜欢上别人,我们拜了堂,行了礼,是三山四海五湖八荒都要承认的夫妻。
霜凋夏绿,暮去朝来,他都在。
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雪浓谷,梨花月。
梨花开到极盛,月牙形的谷中一派皎然。谷心的四照台上空灵光流动,玉色丝绡以台子为中心向四周联结铺展开来,又没入梨花深处。吉时已到,鼓声隆隆中,心萝整整衣襟,坐得笔直。一旁的公主白泠轻声道:“真不知我这老师是何方神圣,父皇要把派头摆这么大。”
“据说是空空老人的关门弟子。”
“你倒是了解,不然也不会穿这么庄重吧?”白泠已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作结。
心萝脸一红,却顾不上解释,因为此刻,缓缓步入四照台的那人,是她的心上人。

戚阳今日身着墨色劲装,却依旧有一番从容态度。鼓声落下,紧接着是震天的一吼,浓浓腥风中扑出一头眸子血红的异兽,奔向戚阳。
白泠惊呼一声,说:“这礼来的忒大。”族中旧制,新上任的老师要擒一珍禽异兽作见面礼,同时证明自己的实力。戚阳此次擒来的是仓吕,只见梨花骤然朝台子中心涌去,戚阳负手而立,未动分毫。那仓吕见敌人如此轻视它,愈发震怒。戚阳右手剑指,凝出一柄长剑,衣袂无风而动。

心萝提心吊胆地看着,右手中的白瓷小瓶硌得她指尖发白。三个月前,戚阳一身的血,倒在澹月宫前。心萝趁师父云游收留了他,处处寻医问药,不曾想宫前的血迹未消,戚阳却早已好了大半。有一天,他送给心萝一瓶药,说是谢礼。那日他亲手为她上药,又执紫毫小笔在她眉心画出惯常的纹样。笔尖轻柔,勾起些许往事。眉心这道疤是幼时就有的,也许是她命中劫难所致,一直消不去。
四照台中斗得正酣,剑花纷飞中,戚阳进退从容,一招一式中的章法丝毫未乱。心萝看得认真,白泠却忽然凑过来,指给她一个方向。心萝望过去,正看见谷君上首的一位蓝衫白发仙人闲散坐着。白泠说:“想必那就是青池神君了。”
礼罢,谷君摆了几十桌筵席,宴请来宾。白泠被叫回了宫里,心萝自顾自吃着。迎面走来一个小仙官儿,心萝见他面生,便细瞧了几眼,来人不是神君还能是谁?心萝知他素来风流,当年甚至因此折了夫人,因此一直不敬他,便向身边的仙友指出了他的身份。神君被众仙众星捧月般拥走时,她开始寻找戚阳。
西方霞光轻擦,心萝寻不见戚阳,只好自己回去。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却忽然看见了戚阳。梨花林深处他抱着负伤的小仓吕踱着步子。心萝远远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打了怕吓着他,声音小了怕他听不见,于是大步走过去,说:“我之前养过一只小狼,和它差不多大小。”
戚阳笑着问:“怎么不在澹月宫?”
“它跑了。”心萝看着戚阳,神色有些黯然,说:“说来也巧,当时它也是受了伤倒在宫门前,我想方设法把它救了过来,可没几天,它就不见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想来这狼总是野性子,在澹月宫中住不惯,索性由它去。”
“那你在宫中住得习惯吗?”
心萝一时竟回答不上来,支吾道:“还好,毕竟这安定太难得。”
戚阳笑笑,不回答。心萝睁大眼睛,想从残存的天光中捕捉戚阳的轮廓,却终究不能够。远远看见了澹月宫门的灯笼,她说:“再过一个月,宫北的梨花就开了,你可以过来看看。”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满树梨花如积雪般消融殆尽。这些天,心萝每天都会进宫。树下甚是凉爽,她躺在椅子上摇来摇去,摇得心事重重。树荫外,戚阳正手把手教白泠剑术。一黑一白,一师一徒,红墙碧草,美得像画。她隔着团扇看那个黑色的身影,过了片刻又挪开扇子。心萝从未见戚阳这般认真,她还记得他曾讲述过的各地异闻,不由得想,他果然是该游历三界、闯一番功名的人。
“你在偷看什么呢?”
心萝猛地翻身,发现仓吕趴在摇椅下面,正踱着步子出来。她盯着仓吕,仿佛要从他眼里索取些什么。
“你干嘛瞪我!”仓吕跃上椅子,幽幽地说:“怕我把你的心事说出去?”
“瞎说什么!”心萝急了,连忙瞥一眼戚阳,用扇子扑了一下仓吕。
“你急什么我就说什么。”仓吕轻巧地躲了过去,说:“你果然有心事。”
“相比我,你更应该担心担心公主。你就不怕他把公主抢过去?”心萝拿扇子指指戚阳。
“我才不怕,那小子最讨厌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了。”
“讨厌?”心萝呆呆地看着戚阳,正想再问问仓吕,它却早跑去扑麻雀了。心萝也无心再看,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分外多余。一路步履匆匆走出了院子。甫一踏出月门,她隐约听见几个宫女在廊下私语,似乎正在说着选驸马之事。心萝触了触眉心,一时百感交集。戚阳或许确实无心于这等事,但小仓吕不知道,人是会变的,在一起久了,无心也要变成有意。那时山河风光大好,身侧红颜相伴,着实快意。
澹月宫的梨花开了,比往年要盛些。月色溶溶,花瓣飘飞,心萝一身中衣,在树下吹箫。她吹的是近来常在夜间听见的一支曲子,曲调凄婉,似有生离死别之声。她原本已要睡下,可这箫声忽然响起,扰乱了她的心神。她想起了戚阳在澹月宫的日子,想起了他没来之前自己独守澹月宫的时光,想起了那只失踪的小狼,想起了初到宫中的茫然无措,再往前,她却什么也记不起了。记忆从这棵树下开始,那时也是花开时节,师父从猴子堆里救下她,把她带到了这里。澹月宫中的日子无有不好,只是寂寞了些。寂寞?没错,此刻她一定只是不习惯重归一个人的日子而已,过些时候,习惯了,什么都会好的。
“还没有吹完,怎么就停下了?”
心萝转身,看见戚阳负手走来,笑了。戚阳的眸子里像有星光,衬得今夜寒星寥落。
“这曲子只学了一半,再往下就不会了。”心萝抚摸着箫管,问:“你怎么来了?”可是想起了我那日的话?
“你今天脸色不好,又走得匆忙,我过来看看。”
心萝小心着问:“白泠让你来的?”
戚阳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们公主怎么样?”
戚阳一怔,忖度着答道:“公主是个妙人。”
心萝竟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你喜欢就好。”白虎一族的驸马之位,不知有多少人垂涎。谷君那日排场做得极大,想必已对戚阳青眼相加。不过白泠似乎倾心青池,戚阳这驸马之途想必不顺。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他左边,身子一暖。“这是雪浓谷里我最喜欢的一棵树,因为它可以听我说说话。我看过它几百次的花开花谢,却唯独今夜开得最好。”
“几百年?那么久,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那里算久,与一生相比,不过是须臾。”
“你总不能对着棵树说一辈子话,也不好一辈子留在澹月宫。”
“你不懂的,我以前漂泊得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澹月宫,再也不敢离开了。”
戚阳嘴角一动,似是想说话,却终究沉默了。
“戚阳,你会有好前程的。”心萝说罢又点点头,不知是让戚阳确信,还是让自己确信。
“仓吕和你说了什么?”戚阳一挑眉。
“我自己看出来的。”
“借你吉言。”戚阳说:“公主明日要去仰月潭采露,她说往日都是你陪她去的,所以明天也希望你能去。”
心萝哑然,恍惚中回应着。

仰月潭在谷中南端,心萝赶过去时,戚阳已经到了。戚阳是谷君选中的人,自己与他独处,怕是要惹闲话。心萝左等右等,终于等到白泠出现,看二人见了礼,她才落了地。

走了近十里路,树木渐疏,仰月潭已近在眼前。到了水边,白泠将一路上采的花塞到戚阳怀里,小跑着到了一片花草繁盛处。心萝抱膝坐在草丛上,偷偷看着戚阳。
“救……”不远处忽然传来白泠的呼喊。
听到白泠的声音,心萝立刻向她飞去。白泠被一股无形之力裹住了手脚,正被拖往湖面。心萝扑到了白泠身上,霎时间被无数双大手掐死。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心萝无力救她,只好拥着她。她们越陷越深,再回首时心萝已经看不见戚阳的影子了。此时她被另一股力扯开,她伸着手,却只能看着她越来越远。水面忽然有一阵巨响,接着黑白两道影子箭也似地奔向白泠。心萝放心了。她认出了戚阳,对着他笑。四周渐渐冷了下去,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留着戚阳的那一面。但下一刻,身上的那些手忽然松开了,接着一股力把她往上托。
心萝第一眼看见的是白泠。她一脸担忧忽的化作喜悦,柔声说:“终于醒了。”心萝从没见她这般温柔,反倒觉得忐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白泠怀中,忙退了出来,慢慢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刚才的一幕幕忽的涌入脑海,她不顾白泠在身边,连忙去寻找戚阳的身影。他正站在湖边,此时忽然看过来。
白泠对她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径自走开了。心萝躲开戚阳的视线,拂了拂前襟与袖口,等着他走过来,然后扬起有些酸痛的脖子,对他一笑。
“谢谢,我还以为自己……”
“你谢错人了。”
心萝的笑容僵在脸上。
“救你的人是青池神君。”
心萝撑不住了,任凭两行泪淌下来。她挣扎着走开,说:“他在哪里,我要去谢他。”不料脚下杂早丛生,她猛地一个趔趄。戚阳忙伸手扶住她。
“他已经走了,白泠代你谢了他。”
心萝拿开戚阳的双臂,转身走开。
“他曾想带你回府,我拦下来了,你可会怪我?”
心萝一下子理不清眼下的状况,她明白了白泠离开时的眼神。那不仅是关切,还有憾恨。她果然还是在意着青池,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发现自己竟和戚阳一样的处境,便对他说:“你做得很对,白泠也会感谢你的。”
走了几步,心萝感到戚阳还站在原地,便转身说:“你不必愧疚,我无妨的……”
东海公主的生辰就在月底,白泠受邀赴宴,戚阳随行。心萝去为戚阳与白泠二人送行,甫一回宫,青池神君的帖子便到了。他的约,心萝自然不敢不赴。
是日天晴,湖心亭中时而有暖风扫过,卷起月白色的帘子。月白色,白泠倒是喜欢。心萝拿着一本游记,心思却全不在书上。自那日礼罢,青池神君迟迟不归,前几日还救她与白泠二人。心萝思忖着,这一邀定然大有深意。神君让她随意勾画评注,她更加坐如针毡。没成想,越是紧张,越是困倦。昨晚一夜不成眠,此时风暖人静,心萝一时大意,竟睡倒在小几上。
梦中有大雾微风,心萝行走其间。风忽然变得迅疾,裹挟着水滴向心萝袭来。她辨识着风中气息,清明纯正,并非妖魔作乱。正要作护身诀,她眼前忽的敞亮。罡风凛冽,远处的悬崖上,白衣女子面色决然,纵身跃下。“别跳!”心萝惊呼。云朵聚拢来,裹得她动弹不得。心萝的意识渐渐模糊,青池与那位女子的一幕幕在脑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心萝终于醒来。她一睁眼,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青池。冷风一吹,她的灵台忽的清明起来,她看见他笑得满脸寂寥,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青池神君的夫人唤作云瑶。据说他大战诸路神魔抱得美人归之后,不改玩性,愈发地风流。云瑶也是烈性人,一时想不开跳了紫云崖。她死后,青池神君悔不当初,上天入地地找她的转世,千年来都没有结果。紫云崖是何等的凶险之地,坠者魂飞魄散,何谈转世。心萝幼年时感慨云瑶不值,白泠却佩服那千年的追寻。
难不成自己便是云瑶的转世?心萝心一沉,清明了片刻的脑子又是一片混沌。
“神君一定是弄错了,这茫茫三界,我一个无名小卒,怎会是尊夫人的转世?”心萝猛地一窜,青池却拉住了她。
“我自有我的道理,”青池为她倒一杯茶,说:“前世种种,今生种种,待以后闲了,便一字一字说与你听。”
“可是……这前世与今生,云瑶与我,已是两个人,神君又怎能等同视之?恕心萝难以……”她撑着桌子,好让自己强硬些。
“我已嘱谷君赐婚。”
“但我还有师父……”
“你是说,我的师妹?”青池淡淡一笑。
这不温不火的一笑,让心萝如坠无间地狱。
“心萝今世,已有心上人了。”心萝攥紧了衣袖。
“我们的事,哪里还有外人插手的机会。更何况他已有所属,你何必错投心意?”青池笑得高深莫测,送过一盏茶,说:“仓吕与戚阳是旧识,这你知道吗?这白虎老头儿看中的人,竟是欺世盗名之辈,他若知晓……”
心萝挣扎着转过身,出了亭子。亭外日光正盛,她却如坠冰湖。
白泠与戚阳今日归来。心萝称病没有去迎接,只守在宫中的妙华镜前看着。
白泠竟没有回宫,而是直奔澹月宫。到了半山道上,她忽然看见万绿丛中的一道黛色,踯躅了许久,白泠终究没有上前搭话。后来戚阳也来过几次,他在树下站了良久。可惜梨花早已落尽,再不会有人在树下吹箫了。今日戚阳又来了,神色焦急。心萝无缘无故想起了白泠,这几日她心绪颇为不宁,莫非白泠有恙?她化作一只黄鹂,躲开青池布在宫外的灵鹤,闯过月白宫重重结界,落在了白泠的窗前。
“你怎么来了?”正在读书的白泠忽然抬头向窗外一问,她虽是这么问,脸上的笑容却是了然。
“近日可好?”心萝进了门。
“箫声停了,晚上清净了许多。”白泠有些消瘦了,就连眼神也满是倦怠。
心萝听出了她的弦外音,说:“那人也许找到了毕生所求,是好事。”
“可我竟想着拦断这桩好事,是不是太险恶了?”
心萝手一抖,洒了半盏茶。白泠递过一面丝帕,缓缓道:“我使了些小性子,就被禁足了。阿萝,你为何要嫁?”
心萝惨笑一下,说“说来话长了。”
“那就慢慢说,”白泠接过她的茶盏,续满了茶,“你也该有个说话人了。”
心萝努力笑着,说:“你定然不信,清池神君说我是云瑶仙子的转世。他的话,定然不会有错的。我想这就是缘分到了吧。”
“你说谎,你也说过,她不会有来生,你又怎么会是她。你不是喜欢戚阳吗,那又为何要嫁?”白泠两眼一闭,眼角晶亮。“抱歉,我明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我……”她走到心萝身边,握着她的手,说:“阿萝,小时候,我犯了什么错,你总是替我挡着,那么此刻,你不愿的事,就让我来做吧。前些天,我总是做梦,梦见一个白衣女子,她的悲欢我竟然感同身受。我猜那是云瑶,可她为何会入我的梦?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总是思念着青池?如果你不来,我会去北海,传说那里有保存记忆之法,我要去探个明白。”
“莫非你与云瑶有什么纠葛?”心萝隐约猜到了一些,但这事太过离奇,她也不能相信。“北海何等凶险之地,你怎么能去冒这个险,这件事我来做。白泠,你代我守在澹月宫中,若我到婚期仍未归来,那么你……”
“我便代你出嫁。“
“说什么傻话!若是被他识破,你怎么办?“
白泠笑着摇摇头,说:“我这可不是为了你,阿萝,我只为了自己。你若找不到结果,便不要再回来了,这天下之大,你一定要隐姓埋名,再也不要管雪浓谷了。“
心萝仍要反对,白泠挡住她的话头,说:“我会让戚阳去找你。“

月色很淡,满地花影婆娑。院中有一青石桌子,戚阳已然醉了。
“白泠”走到桌边,就地而坐,伸手撩起戚阳的鬓发,痴痴看着。她在澹月宫这些年,最懂的便是求不得。戚阳是孤狼飞鸟,而自己不过是一棵扎根土地的老树。即便她愿意与戚阳共漂泊,戚阳也不愿带这么个累赘吧?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太多,她却觉得这一桩最是心酸。“白泠”伸出胳膊揽住了他,耳语道:“我要去北海了,几时归来仍不可知,你好好照顾自己。”

传说北海有一鲛人,收集着世间飘散的记忆。心萝找到她时,已是七日之后。
鲛人少妇模样,满身珠玉仍不夺眉眼间的光彩,只是胭脂差了些。她自称安羽,问心萝此行为何。心萝说是寻找眉心这道疤的由来。
安羽听罢一笑,问:“你拿什么换?”
心萝一怔,出来时匆忙,竟忘了带些值钱东西。安羽走近她,纤纤玉指往她脖间一探。心萝一躲,却没躲开。安羽顺着绳子找出了一粒珠子。这珠子有一双,她一粒,白泠一粒,都是幼时师父所赠。
“成色如此好的镇魂珠,便是九重天上也没有几粒。”安羽轻巧地摘下珠子,说:“姑娘既然用了镇魂珠,相必还颇有些前尘旧事,姑娘难道不想知道吗?”
“镇魂?师父为何要赠我镇魂珠?”心萝强装着镇静,说:“那这珠子一定当得起所有的记忆。”
“一定一定。”安羽为她带路,曲曲折折的回廊不知走了多少,最后他们来到一间密室。安羽笑着把心萝让进去,随即合上了门。心萝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寒气。
安羽已经几十年没有生意了,因为没几个人再信记忆可以留存。好容易等到心萝,她决定好好敲一笔。她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花妖身上竟还带着镇魂珠,更没想到的是那纯净强大的魂魄,那分明是仙。眼下她搂着心萝,指尖凝出一片薄刃,正欲下手,眼前剑光一闪。
天色已晚,鲛人市集人影稀零,戚阳循着心萝的气息,一路行至巷子深处,在一处小珊瑚门前停下。珊瑚门里,一位妇人对他盈盈施礼,请他进来。戚阳进门,还礼后说明来意。
心萝的气息时强时弱,戚阳内心疑惑,然而这里丝毫没有污浊之气,他决定随这人走一段再说。妇人领着他进了一间旁屋,又转过一道帘子看见一张小榻。戚阳大步走到榻边,不错,确实是心萝。
“她睡得深了,但也不难醒转。”
“有什么条件?”戚阳冷冷问道。
“安羽我一不要财,而不索命,只是在这里住得久了,有些闷。”她就近找了椅子坐下,悠然道:“公子可有什么旧事,说与奴一听吧。若能感动奴,姑娘自然也会醒来。”
戚阳指尖拂过心萝眉心,低声道:“心萝,这些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七百年前,戚阳还不是空空老人的徒儿。他在空山山门出盘桓一月余,却未见老人一面。心中愤懑之时,树梢的一只黄莺笑他剑术不精,劝他放弃。戚阳那时性子甚是躁,一道剑气把黄莺击落在地。那黄莺一落地便化成了小妖,向他求饶。戚阳无意与她纠缠,要走时却被她拉住了衣角。
小妖咧嘴一笑,说:“空空老人到雪浓谷澹月宫去了。”说罢忽闪着眼睛看着戚阳。
戚阳清楚地记得小妖眉心那道疤,因为那疤痕中有隐隐煞气。小妖似乎因此被人排挤,央求戚阳带她去澹月宫,戚阳自是拒绝了,他实在想不通,小妖与他素未谋面,怎会如此信任他,。
睡中的心萝皱了皱眉,喃喃着几个词,戚阳听不真切。他记起当年心萝刚化成人形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眉眼。
那是千年前的事了。彼时戚阳还是天地间一个混迹三界的小仙童。一日他经过紫云崖,忽见一白衣女子。那女子看见他,让他走近些,问了几句身世,随后叹其不幸。她说紫云崖煞气太重,让戚阳快些离去。戚阳不解,问她为何要来此地。女子说了些他还听不懂的话,哀哀一笑。这一笑让戚阳也觉得难过,他问女子,自己能否帮她些什么。女子一笑,指指崖边的一株碧草,说,我的魂魄散开之后,你拘一魂来,送与那萝心草吧。这萝心草生来不幸,在这紫云崖生根,便是千万年也难成人形,我此一去,便如灰飞烟灭,能助一生灵造化,也算不枉。萝心草得了云瑶的一魂,一月后便化成了人形,被煞气一冲,遂有了那道疤。
“我走之后,常常想起你,觉得愧疚。听说你后来果然去了澹月宫,还被宫主收为徒儿,我便过去看你。你还记得那只小狼,我很开心。这么多年,这么多次,我却只会这一种法子来接近你。”
帘子无风而动,戚阳看了一眼,抱紧了心萝,对那帘子说道:“云瑶仙子的魂魄,或为人所收。”

鲛人屋内,心萝刚刚醒来,看到戚阳的那一刻,她竟不知是悲是喜,嗫嚅道:“对不起,白泠她……”
戚阳抱紧了她,低声说:“阿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过往一一细说,说:“我漂泊惯了,不愿连累你,却没想到让你伤心了。阿萝,今后我哪也不去,就与你守着澹月宫好不好?“
“我不要再回澹月宫了。”
“为何?”
心萝抬起头来,看着戚阳,忽然笑了,说:“我这条命,总有一天要还给白泠,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片刻也好。”
戚阳带着白泠去了北海边的一座荒山,他少时孤苦无依,便是躲在这里。心萝体内云瑶的魂魄已有挣脱之象,戚阳不知从何处找来了镇魂珠,为她捱过一日又一日。
转眼十二日已过。心萝近千年的时光苍白得如同一日,唯独这十二天有着无上光彩。只是这平静温暖之下,不知有何等暗波汹涌。心萝知道,即便白泠不要求,师父和青池也会来收回这一魂的。戚阳正上天入地寻那能补全白泠魂魄又保全她性命的法子,但心萝不信世间能有此种奇迹。她只希望在他们来之前,守着戚阳,直至灰飞烟灭。
夜已深了,心萝攀着窗台,望向天边那道银钩,想着天各一方的戚阳。不知他是否与自己望着同一弯月。月影中忽然走出一双人人,心萝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戚阳和青池!她攒出些力气,施个法术,听着他们的对话。
“神君别来无恙。”戚阳不卑不亢,执剑问候。
“心萝亦是无恙?”
“神君定已知晓,何必多问。”
“世事难两全,你应当知道。要入仙籍,还是陪她终老,想必你心中自有打算。但无论你有何选择,我与云陶,必然要尽早补全云瑶的魂魄。”
“心萝仰仙子之恩,在时间盘桓千年之久,此时归还,当无所怨怼。”
青池冷嘲一声,说:“你果然是狠得下心的人。”
“神君谬赞。”
青池转身几步,没了踪影。戚阳立在原地,忽的将长剑甩入岩石,低吼一声。
心萝曾随师父学过凝魂之法,此时虽然力量微弱,亦是可以一试。她已别无所求,亦不愿怨恨戚阳,但愿自己一死,可以助他飞升仙籍,而后生生世世,再无瓜葛。
魂魄从身体中剥离的那一刻,据说会有些痛苦。可心境如同冰封,便是再痛,也感受不到了。镇魂珠的光芒愈发的盛了,它止不住的颤,而心萝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动不了也好,不然到死仍是一副挣扎的样子,会让戚阳讨厌的。
“这里你可喜欢?”男子捧着一株碧草,柔声问道。他已带着这株草,走过了不知多少载春秋了。
仙草还未化作人形,却已有了灵性,上下晃动着叶子。
“你当然会喜欢,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和我在一起,哪里都是好的?”

【楔子】
 
我是蜀山第三百一十七代玄阴巫女。在蜀山,生长着一棵神奇的树,它异常繁茂,上擎苍穹,叫作扶桑神木。传说,它是通往神界之门。玄阴巫女的使命,就是守护它。
每一个守护神木的巫女都必须将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它,然而,我听说,第七代玄阴巫女背弃了使命,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我以为,这仅仅只是谣传而已。
当我在神木之下准备祷告时,一片赤红的扶桑叶掉落在我手中。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还在考虑要不要禀告长老的时候,一声石破天惊的凄鸣从上方传来。我抬头看去,金色的大鸟绕神木盘旋数周,最后停落在离我不远的枝桠上。
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吧。
它挥开羽翼闪出耀眼的金光,我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金发少年。
“我已经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回来。”他仔细地看我一眼,然后遗憾地说道。
“她,是谁?”我有些好奇。
少年莞尔一笑,“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你要听吗?”

【初】
她叫苏扶桑,是守护扶桑神木的第七任巫女。每一天清晨,温暖的朝阳透过红叶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到树下,仿佛为她穿上了一身绚烂的金缕衣。她从安稳的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感谢扶桑神木保佑蜀山的安宁祥和。她喜欢这棵参天大树,它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喂,新来的,你很快就会感到厌倦的。”说话的少年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映衬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浸染了金灿灿的阳光,明亮如火。他懒洋洋地斜倚在枝桠上,垂下一条腿,晃动着脚上的纠纠葛履,然后冷漠地看向苏扶桑。

“放肆,竟敢对神木不敬!”苏扶桑毫不犹豫地念动咒语,一道灵符将毫无准备的少年从树上击落。
“新来的,你干什么!”少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恼怒地嚷道。
苏扶桑再次念动咒语,用降妖绳把少年捆得结结实实。“独目长老正在闭关修行,等他出关,看他怎么收拾你。”说罢,不再理会气得脸色发青的少年,照常开始每日的祈祷仪式。“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少年在她的祷告词中忽然安静下来,苏扶桑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居然睡着了。悄悄地解开降妖绳,苏扶桑又轻轻地为他盖上自己的莲蓬衣。仔细一看,她注意到少年的眉间有奇怪的朱砂印记,不像是蜀山的弟子。少年打着鼾,不时冒出几句梦语,顺势翻了个身,似乎毫无戒备。苏扶桑想了想,绕着他画了一个圈。
当少年睡醒时,苏扶桑正温柔地抚摸着神木粗壮的枝干,浅笑不语。
“你笑什么?”少年疑惑地问道。
苏扶桑笑道:“神木旺盛,养分充足,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少年被她说得一愣,他倒真没想过,仅是这样也可以让一个困囿于方寸之地的少女开心起来。
她已经独自在这里三年多了,换作别的巫女早就失去了耐心,她和她们不一样。少年在心里这样想着,竟也笑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莲蓬衣还有消失了的降妖绳,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朝她走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凛冽寒光逼退至原处。
少年回过神来,气恼地喊道:“你做了什么!”
闻言,苏扶桑收敛了笑容,以怀疑的眼光看向他,连语气也严肃许多。“你不是我们蜀山的人,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有何目的?”少年顿时茫然无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扶桑以为自己吓到了他,于是语调又轻柔起来,“别怕,你若非来做坏事,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我才不怕你呢!”少年大言不惭,“再说你也伤不了我。”
“哦,是吗?”苏扶桑作势要念咒语,少年赶紧求饶,“别念!别念!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巫女凶悍的模样了。”
苏扶桑笑了起来,“不想让我这么凶巴巴地对你,那你就老实招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少年挠挠头,想了半天,反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守护神木的第七任玄阴巫女。”苏扶桑眺望着活跃在神木上的阳光,“长老说,我出生的时候,神木的一根枝桠上长出了新芽,像苏醒了的新生命一样,所以便给我取名苏扶桑。”
“那我呢?”
“你?”苏扶桑不解地看向他,“这是你应该回答的问题。”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天神喊我金乌。”
“金乌?”苏扶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就是传说中的三足金乌?”
少年耸耸肩,眉眼含笑,“三足倒是有,不过我并非活在传说中。”
“原来,三足金乌是这般模样啊。”苏扶桑怅惘地叹息了一声,“其实跟人差不多嘛,长老还说得那样神奇。”说着,她靠近少年,挥手拂去了束缚他的那个圆圈。
“我这样不好吗?”先前的得意劲儿一扫而空,少年撇撇嘴,“一般人还见不到我呢,你就知足吧。”
在苏扶桑的记忆中,三足金乌是高贵的太阳使者,它乘阳光而来,随阳光而去,它不轻易落地,比凤凰还要骄傲,比青鸾还要美丽,当它飞过时,天空晴朗,大地生辉。然而,站在她面前的三足金乌竟然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莽撞少年。
“金乌,你……”
少年赶紧堵住她的嘴,沉声道:“不能叫我金乌,天神若是听到我在这里偷懒,肯定会责罚我的。”
苏扶桑心领神会,点点头。“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只要不是金乌就好。”
“每一天的清晨都会迎来充满希望的朝阳,你既是太阳的使者,就叫清辞吧。”苏扶桑心满意足地笑笑,她对取名向来没什么经验,“清辞,不错。”
少年毫不在意,“听你的。”
苏扶桑摸摸他的头,“在我们蜀山,只有长辈才有取名字的权力,以后,我就是你的长辈了哦。”
清辞皱皱眉,“我不要长辈。”
“那……给阿猫阿狗取名的话,就不分长辈晚辈了。”苏扶桑抿嘴偷笑。
“苏扶桑,你竟然拿我跟那些小东西比,我可是堂堂三足金乌!”
“你自己刚刚还说不能叫金乌的,现在不怕被天神知道啦?”苏扶桑朝他眨眨眼,笑意更甚。清辞赶紧往四下里察看一番,然后舒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苏扶桑见他着实惊慌,于是言归正传,“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
“可是我在这里三年多,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
“那是因为我藏得好。”清辞自豪地说,“在你之前的那些巫女从来没有见过我。”
“那为什么你现在不藏了呢?”
“这个嘛……”清辞勾起嘴角,惬意地一笑,“你猜。”
忽然间,风从远方来,吹动扶桑叶簌簌而响,像一曲古老的歌谣,金发的少年从一片灿烂的晨光里浅笑着走来,一直走进她原本波澜无惊的心中,荡出了层层涟漪。这真是一场奇妙的际遇,苏扶桑相信,一定是神木给予了她最好的馈赠。

【续】
不久之后,古老的东方大地涌现洪荒灾难,殃及三界,诸神决定封锁三界之门并永世不得再开启。神旨在一层层传递,游离在门外的金乌还不知自己即将被召回。
“那边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掉下来似的。”这一天,阳光没有穿越厚重的乌云普照大地,苏扶桑结束祈祷仪式之后,出神地望向东方,此时那里本该升起的太阳却被迷雾掩盖,令她隐隐有些不安。
“放心吧,诸神之战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天空塌陷的事呢!”清辞盘腿坐在最矮的枝干上,心不在焉地说道。忽然,他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上次来的那一只眼老头儿为什么叫你苏苏,你不是叫苏扶桑吗?”

“他是我族最有威望的……什么一只眼老头儿,是独目长老!”苏扶桑嗔怪道。独目长老向来不喜欢过问族人琐事,但凡能够惊动他的,一定是了不得的事情。有一次蜀山的一片树林着了大火,连他自己的房子都被湮没于浓烟之中,他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不知长老提前出关,到底所为何事。
“苏苏是乳名,只有亲近的人才可以叫。”
“那我以后也叫你苏苏。”苏扶桑一愣,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清辞别过脸去,小声地嘟囔:“可不可以啊?”
苏扶桑浅浅一笑,“随便你。”
“苏苏。”清辞立即欢快地喊道。
“干什么?”
“没什么。”清辞摇摇头,然后又喊道:“苏苏。”
“嗯?”
“苏苏。”
“嗯。”
“苏苏。”
“嗯!”
“哈哈……”
苏扶桑看到他的笑脸像小孩子得到了父母的表扬一样,想不通他怎么这么容易满足。但是,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好得出奇。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在这以后的三天时间里,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洪荒自东向西以所向披靡的姿态席卷而来,人界已面目全非。众神不顾苍生疾苦,各自为安。封锁神界之门的旨意已经传达给三足金乌。
清辞站在扶桑神木的顶端睥睨众生,在他的身后,蜀山弟子已经向神木聚拢而来。他们将要进行祭天大典,以此来换取天神垂怜。只有清辞知道,这场灾祸源于诸神之战时期战亡的天神所遗留的煞气,积压已久的煞气现在终于喷涌而出,势不可挡。
“玄阴大人,您怎么一直看着树上,那里有什么吗?”一位女弟子也抬头看去,只有扶桑叶阴森的影子。
“没,没什么。”苏扶桑收回视线,迎着独目长老深邃的目光走上前去。
“苏苏,可以开始了。”
东方天空中的阴霾尚未驱散,大地之上的汹涌波涛在蜀山已依稀可见。独目长老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神乐奏响,苏扶桑手摇金铃,盈盈而舞,那一袭绚烂的彩衣宛若盛夏时节最美的蝴蝶。
清辞看呆了,直到金色的闪电击破长空,他才猛然惊醒,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要赶在神木枯萎之前回归天界,否则,当最后一片扶桑叶凋零的时候,神界之门将再也不会打开了。
祭天大典被落地雷打断,蜀山的弟子乱作一团,四散逃开。“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苏苏,走吧。”独目长老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拍一拍神木,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
“长老,你曾告诉我扶桑神木是通往神界的大门。”
独目长老困惑地看着她,苏扶桑坚定地开口:“我要通过这道门,去往神界,求天神解救苍生。”
“傻孩子,我们蜀山一族的职责是守护这扇门,怎么可以明知故犯呢?”神界之门存在的意义只是为聆听朝拜者的赞美与祈祷,绝不是一扇可以让人们自由出入的门。
“如果神抛弃了我们,那么,我宁愿放弃这样的职责。”苏扶桑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在她的眼睛里,那里分明充满了希望之光。
“你说什么……”独目长老唯一完好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大雨倾盆而至,独目长老静默良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传说神界有止水的息壤,它是一种可以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土壤,或许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苏扶桑眼睛一亮,“我一定要找到息壤。”
“想要进入神界,除了神的旨意,还可以由三足金乌开启天门。只是……”他忽然想起人族与金乌之间的矛盾,犹豫片刻,独目长老只轻叹道,“三足金乌是神鸟,除了我们的先祖,再不曾有人见过。”
扶桑叶逐渐失去色泽,古老而粗壮的枝干竟然开始流淌下鲜红的树脂。苏扶桑固执地守候在树下,她知道清辞还在。但是,清辞却没有露面。
蜀山有接近神界的扶桑神木,洪荒灾难不会将他们彻底灭绝,总会有人存活下来的。清辞以为,苏扶桑一定会明白自己是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然而,在他落到地面想与她告别的那一天,苏扶桑拽住了他的衣襟,“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有一件事,只有独目长老一个人清楚,他原本打算告诉苏扶桑,但是,他不认为她能见到那只金乌,索性没有跟任何人说。其实,清辞原本有众多的同类,可是后来,人族中的狩猎者发现,三足金乌可以自由进出神界,于是对它们大肆捕杀。三足金乌就像是打开神界之门的钥匙,人族的侵扰使天神一怒之下降下天谴,清辞成为了唯一存活下来的三足金乌。他立下誓言,永远不犯同样的错误,天神才宽恕了他。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选择视而不见,只是在临走前还想来跟苏扶桑告别。
“你都知道了……”苏扶桑并未察觉到清辞的苦衷,她现在一心挂念的是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求求你,我不能看着我的族人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些都与我无关!”清辞挥开她的手,来不及找到更好的措词就脱口而出了,懊恼之余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苏扶桑有些失望,“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毁灭吗?你是神,怎么可以这样自私!”
清辞回头惊愕地注视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然而,他的沉默使苏扶桑伤心不已。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顾情面了。”这一次,她不惜对清辞启用傀儡术。
污浊的黑色气流滚滚涌现,清辞轻轻挥出一道光焰,他只是想挥散这恐怖的黑烟,却不知道自己的光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竟然在击退黑烟的同时,重伤了苏扶桑。
“苏苏……”
苏扶桑喷出一口猩红的血,再度启用傀儡术。
“苏苏,不要这样。”清辞不再还手,他将她一把拥入怀中,“我听你的,我带你去神界。”即使从此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那一刻,苏扶桑在清辞的眼睛里看见一道七色彩虹般的光芒,美丽,温暖,明亮,又有些绝望。可惜她的一生太过短暂,来不及看透这样复杂的眼神究竟隐含着怎样的情感。
清辞对着扶桑神木念动咒语,神木忽然裂开,呈现出直达云霄的阶梯。“我们的时间不多,要快去快回。”
当苏扶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施咒定住了清辞。
清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扶桑凄然一笑,低声说道:“你要记住,是我威胁你带我进来的,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就跟他们一样。”说着,她伸手控制住了清辞身后匆匆赶来却搞不清楚状况的两名天兵。
“不得对金乌无礼!”无法动弹的天兵依然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神界!”
“息壤在哪里?”苏扶桑掐住清辞的脖子,面无表情地问道。
两名天兵顿时弱了气势,“放开金乌!息壤在西天神母那里,可是神母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惊扰。”
苏扶桑松开手,与清辞擦肩而过。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失去意识前,清辞听见苏扶桑这样说道。

【再】
当清辞醒来时,阴暗的天空闪过刺目的雷电,乌云仿佛要被劈裂,那意味着天神在咆哮。清辞看了一眼脚下的土地,洪水开始向东方退去,大地正在复苏,百废待兴。他知道,苏扶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清辞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笑语盈盈的苏扶桑了,可是,眼前衣袂飘飘、浅笑不语的少女又分明一如初见时那般美好。苏扶桑向他伸出纤弱的手,清辞恍若梦未醒,小心翼翼地去触碰。
“苏苏……”温凉的触感一直传达到心里,清辞才确信这不是一场幻梦,自己真的牵住了苏扶桑的手。
尚未来得及展露一个完整的笑容,少女忽然脚步踉跄,面色苍白。清辞将她接入怀中,于耳畔温柔低语,“苏苏,我们回家。”
神母并没有怪罪苏扶桑,她得知这场灾祸之后,慷慨地将息壤赠予了大地。然而,因为苏扶桑是属于与天神约定守护神界之门的巫族后裔,却违背了先祖立下的誓言,擅自开启天门闯入神界,所以,必须接受永世不得超生的惩罚。而神母格外垂怜,特允她入轮回千年以后再得以重生。
神木合拢,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清辞搀苏扶桑坐在树下,微凉的嘴唇轻轻掠过她苍白的脸颊。
苏苏,我有一份礼物一直想要送给你。
“三足金乌是高贵的太阳使者,它乘阳光而来,随阳光而去,它不轻易落地,比凤凰还要骄傲,比青鸾还要美丽,当它飞过时,天空晴朗,大地生辉。”苏扶桑看着清辞展开玄金色的翅膀冲上碧蓝的天空时,她的心仿佛也一起飞上了云霄。
清辞,谢谢你。
大片凋零的扶桑叶将少女掩盖,那赤红的颜色像女子的嫁衣染红了西天的云彩,又好像燃烧的火焰灼伤了迟归的夕阳。少女在树下永远地睡去,不知这一次,她又会梦见怎样的故事——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
可是我在这里三年多,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
那是因为我藏得好。在你之前的那些巫女从来没有见过我。
那为什么你现在不藏了呢?
这个嘛……你猜。
【终】
故事讲完了,少年没有流露丝毫难过的神情。任性而温暖的少年,善良而单纯的巫女,或许他们已经重逢而彼此无法相认,又或许他们再也不会遇见。
又一片扶桑叶从我面前飘零而落,当它触碰到大地的一刹那,竟化作一颗晶莹的泪珠。我看向少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清澈的眼眸不喜不悲。

那一晚,陈东河送给顾岚的一片鹤望兰栽倒在了水洼里。
第二天东方吐白,顾岚举家迁离了上海,妇人的高跟鞋,男士的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水塘,顾岚收起油纸伞坐在车里回望往去的二十余年,那就是一场梦,一场夹杂着枪林弹雨和温言软语的梦。
“东河,鹤望兰已经倒了,你所谓的自由在哪里?”

陈东河是上海的东河先生,也是顾岚的恋人。
东河先生发迹的地方是在学堂,只因一句“这上海的天,红了。”
陈东河是学堂的先生,他喜欢别人叫他东河先生,他不似别的先生迂腐愚昧,拿戒尺打学生的手底心,他说——
我要教学生自立勇敢,敢于追求自由,而不是用戒尺教他们一味愚昧的念书,教出一个个木头脑袋。
顾家家底殷厚,顾先生和发妻养育了一双儿女。
大儿子年少离家,独自一人去蜀内打拼,跌跌撞撞了五年,终于凭自己的努力站稳了脚跟。
小女儿顾岚从小习字,聪明伶俐,后来又出落得亭亭玉立,自然担得起这上海才女的名声。
陈东河和顾岚小时候邻家,再加上两家大人订下门娃娃亲,那是白纸黑字的事,至于这两人的关系从小就很好,后来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一起下河捞鱼,躲猫猫,乃至上学堂做功课,逃课包庇,两人什么事情没干过;再后来陈东河家道中落,顾岚的父亲步步攀高,两人的家庭距离越来越大。
顾岚不在意。
却挡不住流言蜚语。
“东河先生与顾岚之事,不过是两人之事,也不劳诸位代劳操心,至于东河先生那句话,只不过是两人打趣之语,不知被哪一位有心之人听去以讹传讹,惹得东河先生烦恼。”
顾岚在自己投稿的作品后面附了这么一段话,托丫头送去报局,只等第二日的报纸出来。
顾岚素手持一株鹤望兰,剪子在刺处比划了两下,还是没将那些刺头儿剪出,放下剪子,抬眸。
“丫头,报纸怎么还没来?”
“小姐,今儿时间还没到呢,送报的小孩还没来。”
“今天你多给那小孩些钱吧,每天都特地来我们宅子送报也累。”
“是,小姐。”
顾岚托着下巴抿嘴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女从外面端进来一个铜盆,放在木椅上,向顾岚行了一个礼:“小姐,东河先生在客堂。”
顾岚在走廊的时候就望见了陈东河,一身黑色中山装,礼帽放在桌上,金丝眼镜,棱角分明的侧脸。
“东河!”

陈东河面露不悦,抿了一下嘴,抓起桌上的报纸,指着偌大的标题“上海才女与东河先生”。
“岚岚,我看过你的内容了,你明知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何必……”
陈东河摇着头,似是在无声中叹着气。
顾岚接下报纸,仔细看过了有关自己的内容,抬头正撞上陈东河的眼神,她握住他的手,字字铿锵。
“东河,我在救你啊。”
“我陈东河,这二十余年未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怕谁抓到我的把柄。”
陈东河盯着顾岚的眼睛,话语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东河,这上海已经是日本人横行的地方了,不是我们说的算。今天你说了这句话,保不齐明天我就见不到你了。”
顾岚将报纸卷成一个小团捂在自己的心口,握着陈东河的手越来越紧。
“东河,我是真的怕,怕极了。”

“岚岚,男儿注定是要保家卫国的,这是我爹爹教我的!”
那时年少的陈东河裸着上半身站在岸上,叉着腰,一副大英雄的样子,站在水中的顾岚听后,泼了陈东河一身水;傍晚归家,陈东河被父亲发现又出去厮混,发了好大一通火,顾岚躲在自个儿的房里听东河父亲的斥骂,待声音减消了,她才轻轻叩开了陈府大门。
下人刚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被扒了上衣,在大堂罚站的陈东河,她说:“你不是大英雄吗?大英雄怎么在这里罚站?”
小小少年憋红了脸还道不出个所以然。
很久以后,顾岚写了一封信,告诉陈东河,她从小就相信他会保家卫国,他是她的大英雄。
那封信文采斐然,却不知道被陈东河丢到哪里去了。
稍大些,陈东河的父亲教了陈东河很多自由平等,大胆追求的思想,到后来,陈东河参加了各种游行抗议,所习得的思想更是多了。顾岚被自家父亲拦着——要是敢走出家门加入他们的队伍就等着被打断腿。
顾岚只能从闺房的窗户看向外面的街道,听着风声,鸟鸣,以及一阵阵整齐的口号声。
“父亲,我并不觉得他们是错的。”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你觉得他觉得,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父亲严声呵斥,顾岚低头,认错。
陈东河和顾岚的思想在世俗中是不同的。
就是这样一个追求自由的男子,最后当了一名先生,一名人们眼中的迂腐的先生。
顾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溜到了陈东河的家里,坐在陈东河的床上等他。
“岚姐姐,哥哥托人捎口信回来,说是有散学宴,脱不开身,让我们家人别等他了。那您?”
陈东鹤端了杯普洱给在看书的顾岚,道明了事情的缘由,征求她的意见。
“姐姐喜欢喝普洱,小鹤还记着啊。既然哥哥要晚回来,那小鹤先去睡觉吧,姐姐在这里等他就好。”
顾岚放下书卷,接过陈东鹤手中的普洱轻嗅,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水果糖,细细用手绢包好:“那小鹤喜欢吃糖,姐姐也还记得,不能和哥哥说这是姐姐给你的,不然哥哥要不理姐姐的。”
“才不会呢!哥哥亲口和我说的,说姐姐这个人很好,还说他喜欢姐姐。”
陈东鹤讨了便宜还卖乖。
陈东河从散学宴上回来,打了一天的交道,浑身疲惫,推开已经老旧的木质门,发出的声音很大,把顾岚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拉回来。
顾岚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是陈东河回来了,激动的从床上蹦下来。
“东河,你当真做一名先生?”
“嗯。”
“你可知现在先生这个职业很难做,而且你不是还有你的梦想吗?你怎么愿意蜗身于……”
顾岚皱眉,不解地看着陈东河。
“岚岚,我这就是在实现我的梦想啊,我要让更多的孩子知道自由,追求自由,我要教他们!”
陈东河带着笑意,眉眼弯。
他真的很好看,顾岚笔下有一名男主,她称他笑时像是要将整个世界上的温柔都带给别人,可面对陈东河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言语来描述,因为她不想让别的旁人知道东河有这样好看的面容。
“岚岚,你是名义上的好姑娘,却也是真正的懦夫。”
陈东河亲眼看着顾岚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父亲妥协认错,一直憋在心头的话终于寻了个机会说出来。
他认为的顾岚不该这样,她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应当是先进知识分子,帮助这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民;而不是在这里发表些无关痒痛的散文,让读者知道资本家的生活是这样的糜烂。
“百万同胞忍饥挨饿,在国土上死于非命,我们能做的,是尽自己最大的力来救他们,即使我们牺牲了,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们。”
“东河,你能不能像教你的学生一样教我啊……”
第二日,陈东河带了两株鹤望兰到顾宅,说是第一堂课。
陈东河站在大院里,手上捧着两个花盆,远远就见到顾岚款款而来,便放下了花盆,搓了搓手。
顾岚觉得自己懂这个男人,却又不懂这个男人。
“岚岚,你知道鹤望兰的花语吗?”
“健康长寿——我看书上是这样说的。”顾岚歪头想了一会,两只眼睛上下转动着,水灵灵地。
“确实是有这一层意思,可我要教你的是,它的花语是自由。”
“自由?未曾听过。”
“那你今日不就是听到了吗。”
陈东河蹲下身,拨弄着花盆里的鹤望兰,抄起一把小铲子就刨开了一层土,挖了一个小坑,把花盆里的鹤望兰连根栽到了土里:“你家有下人所以你也不用时时刻刻操心它,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每次走过大院,看到鹤望兰的时候,可以想起我今日和你所说的。”
陈东河起身,掸落了身上不小心沾染上的土灰。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快些回书房看书吧,我该去上班了。”
顾岚目送着陈东河离开了顾宅,直到大门闭上,她转过身,高兴地对身边的丫头说——
丫头,我有自由了。
丫头只是微笑着回应她。
那时的顾岚以为自己抓到了自由。
顾岚那日所说的成了现实,陈东河下狱了,是被日本人抓进去的。
顾岚听丫头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修鹤望兰的枝叶,还未等丫头说完,剪子已经不小心剪破了左手手指,血滴落在供养鹤望兰的土壤上,一滴接着一滴,丫头慌了神,忙把顾岚的手指按住,唤别的侍女拿来酒精和纱布,还有下人去请大夫。
“丫头,你真的没有听错?”
顾岚回过神来,没空搭理手中的伤,第一个问题就是询问陈东河的处境。
“没有,丫头是在日本人管理的地方附近看见东河先生的,可狼狈了,满身的血,连脸上都——”丫头似是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不再说下去。
“丫头,备车,我要去赎人。”
“可是小姐,您的手……”
“我说了,你快给我去备车!快去!”
顾岚收回自己的手,用了一方丝帕紧紧地系在手掌上,不让血再继续滴落。
“这位小姐,陈东河是要犯,不能见。”守门的门卫把顾岚和丫头拦在门外,
顾岚不管怎么软磨硬泡都无法进入,她是才女,是银行行长的女儿,何曾受过这种冷漠的拒绝,这是她第一次承受了人间疾苦,也就是这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被生活拽入了凡尘。
顾岚在门外哭出了声。
“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要救他。”
顾岚自那日以后求了很多人,都是曾与陈东河交好的人,却没有一人愿意作担保去赎陈东河。顾岚以为陈东河交好的朋友应会两肋插刀,却未曾想到他们也都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最后是顾岚跪在了他的父亲面前苦苦哀求,才换来了父亲一句——我尽力。
父亲是顾岚最后的希望。
最后她的希望实现了,陈东河出狱了,父亲因此花费了大量财力才得以打通里面的关系,只不过顾岚不知道。
顾岚亲自去接陈东河出狱,深秋的风萧瑟,刮起地上的落叶奔远方。顾岚穿着藏青色旗袍,外面裹了一件貂皮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日有了很多精气神,只不过红肿的眼睛无法掩饰。
“东河,你瘦了。”
只是陈东河出狱后,顾岚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带着很重的鼻音。
顾岚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的,只不过笑得很憔悴,怀里还抱着一件陈东河的外套和顾岚特地为陈东河出狱买的一条长围巾。
“岚岚,你瘦了。”
顾岚的泪水决堤而出,想将前些日子的苦都跟陈东河一一诉说,却又被陈东河的一句话弄得泣不成声,她觉得前些日子吃的苦,受的难都值得了。
“走吧,陈叔和小鹤肯定在等你回家。”
“嗯。”
陈东河出来以后,更加积极地参与各种活动,顾岚劝他,不要参与这种事情,否则自己下一次真的救不了他了,陈东河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给顾岚任何回答。
再后来,日本人打到了上海,顾岚要举家牵离上海,到她兄长家去,日后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离开上海的前一晚,雨下得很大,顾岚叩开了陈东河的家门。
“东河,和我一起走吧。”
“岚岚,男儿注定是要保家卫国的。”
“东河,你是我的英雄,这就足够了。和我一起走吧,做我的英雄。”
“我们解除婚约吧……这上海的天,红了。你把东鹤捎上吧。他还太小,过些日子我送他过去,你能代我照顾他段时日吗?”
陈东河仰头,透过雨幕,他只依稀看到这城里的最后一抹灯光灭了,可他望不到希望。
漫长的夜里,雨敲碎了陈东河的心,他在等他的最后一丝浊血流尽;他需要的是热血,哪怕是孤身一人也在所不辞。
他爱她,可他有国家的使命;他必须抛下儿女情长,在自己的国土上洒尽最后一滴热血。
顾岚舍不得陈东河,陈东河也抛不下顾岚;可他却也不得不这么做。

“东河,鹤望兰已经倒了,你所谓的自由在哪里?”
很久很久以后,也是在一个深秋,顾岚在报纸上又一次见到了陈东河,他真的当上了大英雄,不仅仅是顾岚的大英雄;他和许多大英雄一起,保护了国家,保护了人民。
“东河,我见到了,我见到你和我说的盛世,自由,可是你见不到了。你真的,是一个大英雄啊。”
那一天,一位穿着枣红色旗袍的中年妇人搂着一张渗透出泪痕的报纸泣不成声。

与鸢儿成亲十余载,回首望去,竟真如初初见她时,她口中所说一般,汝与吾,便是狼与虎,争一世,斗一生,终了……
 
一.
喧闹的喜宴结束,待回到卧房时,弦月早悬在空中,龙凤烛燃在案头,暗黄色的烛光微微跳动,照在那红色的盖头上,少女便端坐在那儿,似是不曾挪动过。
十五岁便有这般心性,也是了得。
拉下盖头,坐在一旁,少女脸上未曾有半分羞怯,虽如父亲所言,崔家小姐确实是个美人儿,可也令人捉摸不透。
“汝便是吾所嫁之人?”她开口,漆黑的双眸直直的盯着我的脸。
我笑答:“是,要叫夫君。”

清晨,来收喜帕的婆子多嘴,扰了清梦,醒来时,我那小小娘子已拦在门外,板着脸一言不发,见我醒来,索性关了门,将丫鬟婆子一并关在门外不再理睬。
“吾名画鸢。”
“那叫你鸢儿可好?”看她脸上红霞两片,可爱的紧,忍不住调笑两句,她点头,便是应了。
早些听闻崔家小姐年幼多病,恰逢得道仙人指点,早早开化,异于常人,崔家说来,崔家小姐也并非此名姓,此中有着些许差异,想着应当是仙人所取。
昨夜初见时,坊间传闻竟也有几分真话,信了几分,现看来,虽是被仙人指点,也是敌不过年岁。

二.
随后日子忽地平静下来,她也再无那些奇异之举,想着,心生些许安慰,也不曾想,一转眼,便过了三年。
她坐于书桌前,笔尖在账簿上写写画画,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总是与旁人不一样的,账目看得累了,便由她去做。早些娘亲偶尔会与我提到此事,每每说着,眉头总是不自觉的簇成一团,更甚试着支开鸢儿,谁料她竟忽地笑着,说着‘夫君累了,与他分忧不是为妻应作之事。’这般的言论打发了娘亲。
听闻此事,我笑着说她,牙尖嘴利,也只有嘴巴上不让人半分。她摇头,挥舞着拳头说着,便是拳头也不让得半分。一时间我竟语塞,想不出话来反驳她。
三年来,她也变得同我一般会与人说笑几分,但我与她总是不同的,我是个爱逗趣的人,倘若要说起来,便是夫子口中不端正之人,想来,我也安慰几分,她总是好的,嫁与我,也许是她的选择也未曾难说。
卧榻上,朦胧间,耳边有声音轻喃,比起现在的鸢儿,是更要稚嫩些的声音,恍若是三年前大婚之夜她伏在我耳边所说,汝与吾,便是狼与虎,争一世,斗一生,终了……终了……她说了什么。昏沉之间,我竟记不起她的话,想来,娇妻如此,终了,也不过是相守一生的喜气话罢了。
三.
大夫走时,眉头紧蹙:“少东家还请节哀,孩子……”停顿半分,复又说道,“夫人身子不好,小产后怕是伤及根本,还要好生调养才是。”
“还要多谢大夫了。”回礼,唤过丫鬟与大夫结了银子,站在门外,房内一片寂静,不时的传来小声的啜泣。
说来与那孩子无缘,也无人想过这好端端的这腹中会多了个孩子,怪我一时兴起,初春风来,想着前两年她如此喜爱纸鸢,今年的春日来的早,又是年末清闲时,便想着带她去郊外放纸鸢,一路马车颠簸,颠下的,竟是孩子。
她这般好强的人,也终究是个女子,孩子在她腹中生长,又在腹中消失,最痛的,怕是唯有她了。
进房时,她已抹干了眼泪,红肿着眼睛,恹恹的靠在床围上。
“莫要哭了,”床沿坐下,伸手抹过她的脸,泪水划过还残留着湿润的痕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都怨我……”
她一双眼睛望着我,随即闭上,躺下身裹紧被子一言不发。
合上门,门前枝头发了新芽,最后一场大雪早已消融不见,麻雀在屋檐上叫的欢喜,这样生机盎然的春日里,却只觉冷风呼啸,寒入心底。
若是她因恨我,而忘却此事,那便也做个圆满结局来看好了。
直至春末,鸢儿下了床,坐在门前木栏上,从书房出来时,撞见她,不知如何开口。她瞧着我,略显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罢了,缘分未到,怨不得你。”
重复着她口中的话,只剩下一句‘多谢。’
后再忆起当时情形,我早应想到,她是个信天命的人。

四.
安平出生那日,乌云蔽日,大雪纷飞,寒风吹着门外枯枝呼哧乱响,幼子哇哇大叫片刻房内也静了下来,这般日子出生,不禁又想起早年没了的那个孩子。
“叫安平如何?”
“好,”她躺在床上,怀中抱着安平,眉眼弯弯,笑的甚是开心,用手指轻轻擦在安平小脸上,“安平,你叫安平,知道了吗?”孩子被她逗的咯咯笑,她也跟着笑起来,另一只手将孩子搂的更紧了些,随即沉沉睡去,只是那只手臂怎得也松不开。

翌日,一夜暴雪骤停,鸢儿抱着安平坐在床上,说,“这是我们安平带来的呢。”仿佛从生活中找到了一丝乐趣,她的生活开始围着襁褓里的孩子转动起来一般,孩子的咿呀之语她也视若珍宝。
年岁渐长,安平换下的小小衣物,她也藏了起来,好像孩子藏起来宝藏般。
“你收着这些做甚?”
“将来要是见不着安平,我总得留些念想呀。”
“怎不见你留着我的东西做念想。”
“讨厌你还来不及,怎会念着你。”
她总是这般应付我,瞧着我皱眉,她又笑着说,“自然会想你,所以总是要多见见你,将你的模样印在心里呀。”门外丫鬟压着笑还是笑出声来,只能看她一眼,将那句‘怎会离开’生生咽下。
她是一个将所有事物都一样一样记下的人,喜欢着一切,开花也好,落雪也好,皆使她惊讶,使她喜欢,纵使在一起五个春秋,每每开花结果,她总是要拉上我瞧上一番。
四季都令她如此喜欢,更别要提从她腹中掉下的安平,与日日陪她的我了。
五.
转眼,鸢儿已嫁来八年有余,曾经娇小少女如今也已长成她人口中的美娇娘,安平坐在她怀中发眯,她也乐得,一只手搂着安平,另一只手不时帮他梳理被微风吹散的发丝。小池塘里金鱼游过,她瞧着,轻笑,复又皱起眉头。
“怎么,开始厌烦这些游鱼了?”偶然路过,瞧着凉亭下这母子俩也是惬意,她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垂眼看了一眼安平,瞧着没被吵醒,才放下手指,眼中还带着继续责备。
“小娃儿这么睡下去,晚上肯定要折腾别人,不如让他早早起了,晚上早早休息。”说着,我坐在一旁,安平揉了揉眼睛,见了我,咧开嘴笑起来,唤了一声‘爹爹’冲了过来。
“别跑。”我话音未落,安平摔了个结实,鸢儿瞧见,正想冲过去,却见安平揉揉膝盖站了起来,只得皱眉,心疼的问道,“疼吗?”
安平笑嘻嘻的摇摇头,“阿娘,我不疼,阿娘笑一笑,我阿娘笑起来最好看了!”安平仿佛怕是自己的话不够安慰到她,接着说道,“上次浩然来,瞧见阿娘笑,眼都直了,和阿爹说了,阿爹拿着笔就说要去戳瞎浩然这小兔崽子的狗眼。”
听着安平这样学话,鸢儿笑出声来,轻轻推搡了我一把,“你尽教他这些,给林老爷听见你这样说他儿子,非得向上次那般,冲来和你吵上一架不可!”
“吵便吵!我又没输过!”我昂着头,手中这扇‘唰’的一声打开,想我还是个公子哥儿时,也是这么彰显自己潇洒的,现如今只能用来向妻儿来展示自己与隔壁林老爷吵架时的微风。
“就是,阿爹没输过!”
“对!好儿子!”
鸢儿瞧着,摇摇头,将安平拉到自己身旁,食指朝着我指了指,严肃的说,“你瞧好了,别跟你爹爹学,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与他人争吵不休,叫旁人看见只会落得旁人口舌,笑话你如市井泼妇一般,不讲道理,斤斤计较,知道了吗?”
安平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说,“懂了!阿爹市井泼妇,不讲道理!斤斤计较!”
“去,瞧你这样听你阿娘的,明天就给你过继到崔家,就叫崔安平吧,好听极了!”
“阿娘,阿爹说崔安平好听!我也觉得好听极了!”
“呸!臭小子。”
“阿娘,阿爹朝我吐口水,你不是说阿爹是个谦谦君子吗!阿娘骗人!”
许是我坏了安平心中的模样,他竟委屈的苦着一张小脸跑开。
“你啊,一日不欺负他你便难受,这下他可得好几日不理你了。”说着,鸢儿追了过去,我也起身,收起折扇。
这冬末的天,哪怕是暖阳高照,摇着折扇果真是冷的入骨。
六.
账房先生近日多了个新活计,那日安平愤愤跑开后,我总想着这孩子兴许是平日无事,除去玩耍,便请了账房先生教他写字,他倒也学的认真。
那日看他写的认真,不禁想去逗弄他一番,谁料那孩子竟说‘等学好了,便将阿爹赶出宅子,安平照顾阿娘,阿爹就会使坏,不好。’我将这话学与鸢儿说,她竟连连点头,说甚好,赶出去,你便不能使坏再欺负我的安平了。
我总想这孩子像谁,现今看来,是像极了他娘亲。
春日多雨,前些天淅沥沥的下了一天才停下,今日又滴滴答开始向下落雨。
坐在书房,这样的天总是令人感到烦闷,才放下笔,卧榻上翻书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怎么,觉得累了便来歇歇。”
我瞧了一眼她手中书卷,笑道,“不如说个故事与我听吧。”
她听闻,浅笑道,“好。”
想了片刻,她说:“那便说个,牛郎织女的故事吧。”
她轻声缓缓的说着,与窗外滴答声融为一体,说到终了,她问,怎样?
说来,这故事已是幼年时娘亲说来哄孩子的故事了。
“那是说我娶了个仙女了。”
鸢儿听着,笑起来,摇摇头,“牛郎若不偷了羽衣,便不会有这般悲剧了……况且,偷窃,是不好的。”
“若不偷窃,怎会来得如花娇妻。”
“只因羽衣,仙女便委身与他,怎会是一桩感人的爱情故事呢?”
我沉默,与她争论,从来都是输。
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有些道理的,那时只觉得牛郎好命,回过头来,却惊觉不曾想过织女的意愿。
“所幸你非织女,而我也非牛郎。”提起笔,再次看向账本,她低下头,翻过手中书籍,口中似是说了什么,被窗外雨滴覆盖,微不可闻。

七.
安平五岁那日,家中办了家宴,待到夜深时,众人也散去,安平赖在鸢儿怀中,我无奈,接过安平抱在怀中,眨眼间,干瘪瘦黄的娃儿已长大了太多。
“这小子,太重了,以后让他自己跑才是。”
“嘘,孩子总是长得快,你现在说他坏话可不及两年前了,若他听了去,非得和你吵上一番,再半月不理你,你便不再嘴巴使坏了。”
她低着头,走在我身侧,在将安平放在房中再出来时,天上竟飘起了小雪。
“还记得我们成亲那日吗?”
“不记得了。”我搪塞道。
成亲那日正值盛夏,天气燥热,众人聚在一起,喜宴吵闹,被一群人灌了一杯又一杯,迷糊之间回到卧房,那会儿她才及笄,早早就嫁了过来,大红盖头摘下,她瞧着我,没有半分羞怯,那模样看起来要比同龄的姑娘稳重许多。
“那便罢了。”她觉着无趣,加快了脚步离去。
八.
初识出生时,是个暖阳高照的天,前些日子落了一场大雪,那日却忽地停了,久违的阳光晒的人暖洋洋。
“叫初识可好?”她笑着,怀中抱着初识,我也喜欢的紧,眼见着安平越大越发调皮,有个妹妹便是让他也有些担当。
“好。”
安平趴在床头,咽了咽口水,眼里还有几丝眼泪,指着初识,话里还带着几分颤抖:“阿,阿爹,不好了,阿娘生了只猴子!”
“去,混小子,这是你妹妹。”我拍过安平的头,他哇的一声跑了出去。
被他吵醒的初识‘哇哇’哭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初识似乎生来身体就不太好,三个月大时开始咳血,家中请了许多大夫,却也不见好,鸢儿一日日,紧皱着眉头。
“果真……”夜半,她话说了一半,我瞧着她,她却摇摇头,躺下轻声说,“睡吧。”
这一夜异常安静,孩子没再哭闹,也没再咳嗽,大清早,我便早早醒来,床侧之人早已不见,连着孩子也消失不见。
心中无由来的焦躁,披上外衣,冲出门。
宁静的似乎只有我一人。
我本以为,安平会哭闹上一番,再将自己锁起来,却未曾想过他只是皱着眉,不说话。
“你想阿娘吗?”
“想。”
“那为何不与阿爹说?”
安平摇摇头,眼泪簌簌的往下落,“找不到的,阿爹一定找不到的。”随后扎进我的怀里,小声的,怯怯的,我忽地想起,鸢儿同他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自那日后,我便再也未见过画鸢。
安平进京赶考时,我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打盹,怀中抱着一壶暖茶,看着门前那株小树开着粉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
朦胧间,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喃,又似自言自语,微黄色的烛光在黑暗里跳动,小小的姑娘躺在我的怀里,说:“汝与吾,便是狼与虎,争一世,斗一生,终了……”那声音似乎变成了女子的声音,呜咽着说着话,断断续续,“终了……终了……你我将不得善终,我将如何都好,但我终是……盼着你好的。”
侧过身,小小的姑娘消失在怀中。
我记得的,你我成亲这些时日,所有的事情,我都是记得的。

我总以为说爱我的那个人一定会永远地爱着我,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她下定决心要离开我了呢。

 一
  雨声嘀嗒着,整座王宫都笼上了一层朦胧。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一袭浅白色兰花宫装,撑着竹伞。可她看他的眼神却那么遥远。
  四十八级长阶,他跪着挪动步子,一步一步缓缓向她靠近。不顾狼狈,不论其他,也不管他的龙服上究竟沾染了多少的泥点,他的膝盖处旧伤复发又渗出多少鲜血,他都不为所动,他只想向她靠近,听她说一句,我永远陪着你。
  她却扬起了手上的长鞭狠狠地抽在了他前一阶积攒的水坑处,水花扬起,溅了他一身,可他依旧朝着她温和地笑着,跪着,痛着,也咬牙想到她身边去。
  细雨打湿她的墨发,她手中的竹伞不知何时已落到了地上,明明已经十分不忍,可她还要故作冷漠,冲着他大喊着:“独孤宸!你何苦再来招惹我!我们回不去了!我明天就要大婚了!”

  她和他的开始,早已是茶楼说书人讲腻的桥段,没什么好讲的,她也实在不愿再忆起。
  菡萏初识独孤宸是在她五岁那年。那时她还是父母手心上的珍宝,天真烂漫。
  而他只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她经过御花园时偶然见他被几个小太监欺负,她出手救了他,告诉他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而后便走了。所以,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满脸泥泞的他望着她的背影时那狠戾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一抹温柔。
   他们第二次相遇是在一次宫宴时,她从不喜热闹之地,便寻了个借口悄悄溜出了宴席,可没想到一时贪玩的她竟然在偌大的迷宫里迷了路,所幸她遇见了叼着草坐在屋顶上的他。
   她不记得她曾经救过他,可他没有记得她呢——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弱肉强食从来是真理,疯狗咬疯狗,见谁就咬谁,不强大也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可他从没有想过,还会有人愿意救自己。
  他将她拉上来让她坐在他身边,她有些恐高,连他一直握着她的手都没有发现。
  待她慢慢习惯了那高度之后,他让她闭上眼睛静静聆听风的声音,她看着他温柔的侧颜,觉得他的话语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于是她听话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放了一片叶子在唇边,随意地吹了起来。
  那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情感缠绵,亦轰烈,蕴含无数悲伤于其中。一曲终,她睁开眼睛,才发现他眼角已经有了泪痕。
  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只是想念他母亲了。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保护他的人,可现在母亲走了,他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他还说,这首曲子是母亲教他吹的,母亲有才有艺有貌,可是深宫里,讲的更多的是心计。母亲背后无势力,个性又单纯,受了欺负又不敢还手,而那个老皇帝,甚至都不记得母亲的名字,又怎么会保护她呢。
  母亲幼时于民间长大,民间疾苦也看多了,临终前她和他说,如果有来生,她宁愿做个医者,背一药箱,和自己所爱之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还要救很多很多人,可她这一生啊……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少年却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骄傲地和她说:“这首曲子叫《凋花颜》,是母亲亲自编的曲呢!”
  抛开了沉重的话题,他指着天上的星星教她一一去认,最后又和她讲起了他母亲给他讲过的故事。
  末了,繁星闪烁,沐风朔朔,她看着他熟睡的容颜,竟鬼使神差地对他说了一句话,“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

  草木荣枯之间,他们很快就从五六岁懵懂孩子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
  她也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竟然陪了他那么久。
  而少年的野心也日益膨胀,毕竟那种被人欺凌的日子,谁会很想过呢?所以他必须把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他选择了最普通也是最快捷的一种方式——上战场赢功绩,引起老皇帝的重视。
  她也想陪着他一同,可是她爹娘和他皆不愿。毕竟上战场冒的风险太大了,他只需要她乖乖等他回去就好了,那时候他定不会再让任何人轻视他!
  可她认定的事情又怎么能轻易更改呢,使了诸多诡计她终是扮成了普通士兵混进了他的队伍里。
  他很快发觉,竟是第一次凶了她。
  “你知道这会有多危险吗?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上什么战场?!知道刀剑无眼吗?”
  她扬起下巴,眼睛清澈又明亮,“我不会拖累你的!我能自己保护自己!而且我只想要一个和你并肩作战的机会,其他的,我不管!”她从来任性如斯。可听了她的话后他的眼底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只想要一个和你并肩作战的机会!”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将她搂在怀里,满是心疼地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保护不了你呢?我宁愿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安安全全的,也不要你这般,陪我出生入死,你从来都知道,我的软肋只有你。”
  那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真心表明,那个敢爱敢恨的姑娘,他怎么舍得她为他这般呢,所有的苦痛由他自己受就好了,而她想要的幸福,他双手奉上给她就好了。
  行军半个多月,菡萏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那军营里的简陋条件,让她迅速消瘦下去,有时看着她那蜡黄的小脸,他自己都心疼。
  可她从来都笑嘻嘻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
  面对战争和厮杀,她不是不怕,那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温热感觉她从来不敢忘记,甚至在午夜梦回时,她的梦里都是那些漫无目的蔓延的红色和那惨白的人骨。
  她从来不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可她有飞蛾扑火的勇气。
  她告诉自己,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而他竟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第一次杀人时的手的不断颤抖,第一次吃军营的饭菜时难以下咽一直想吐却要拼命往肚子里咽的难受表情,睡觉时看见蚊虫、毒蛇、蜈蚣时要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还要自己拿过匕首将那些生物全部解决,她之前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见到蟑螂都会害怕,在军营时为了让大家睡的安稳,她还要自己解决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毒蛇,她怕,所以整晚整晚都睡不着,他会注意到她第二天密布血丝的眼睛,却不会再多问一句她究竟因为什么睡不好。他不是不爱她了,只是他真的没有时间顾及那么多。
  她洗澡也有问题,时值六月,一天下来臭汗湿湿地黏在自己身上,可因为军营本身条件,她连洗澡都不能,偶尔路过一些小溪浅河什么的,洗澡也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因为人不能走得太散,也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她有时候只来得及在那些将士不远的地方脱了衣服下水泡澡五分钟,就必须上岸和他们继续出发。
  可是她不后悔,起码当时她是不后悔的。在那两年里,他和她曾在厮杀敌人后站于雨中拥抱,也曾悄悄出去打猎捕鱼偷偷给她改善一下伙食,在大晚上的走好几里为她挑水让她洗澡、降热……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他啊,一个会为了护她总是挡在她面前的他,一个会在深夜里给她指着舆图缜密安排第二天的作战计划的他,一个明明累极却仍然会为她守夜的他,一个那么爱她的他……可为什么他们最后会走成那般模样?
  打了胜仗,他们便一起回了长安,看着他眉目间的疲倦日益加重,她不是不心疼,可又有些无可奈何,也许到了长安时,很多事情都会好起来吧。
  经过邺城的时候,他让军队整队休息,自己却一下子没了影踪。
  她没什么胃口,没有和那些士兵吃吃喝喝,而是随意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等他回来。
  可能是她太累了,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在她睡得迷糊之际,突然有人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立刻惊醒,却刚好和他视线交碰。
  他温和地笑着,手里面却多出了好多东西。
  她不解地看向他,他却说:“快到长安了,也快要见到了你父母了,你总该换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去见你爹娘吧。”
  “这些是烧饼,你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瘦得厉害,我记得你之前挺喜欢吃烧饼的,不知道邺城的烧饼和长安差别多大。”
  “这是我为你新挑的簪子,姑娘家啊,还是要打扮得好看一点……”
  他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有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打湿他的胸膛。
  一个月后。
  长安。
  最近的雨下细细绵绵的,竟是一个月未止。
  她没有等到他上门向她来提亲,却得知了他要娶丞相之女柔笮的消息。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竹简上一遍遍写着,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那日他大婚时她也去了,她穿着一袭淡白色的兰花宫装,看着那对佳人拜高堂进洞房,没有人知道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心底的悲伤。
  明明她爹爹也有权势,他若需要,便可全力支持他,可是他为什么却要娶……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离宴了。
  深秋的雨不大,打在人身上却很冷,她跌跌撞撞,好几次撞到了墙,很痛。
  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又能去哪里。
  她以为他也是爱着她的,可是他一转头却可以迎娶他人,甚至连一句交代都没有给她。
  那么,之前他们相伴过的那么多朝夕又算什么呢?也是不是,飞蛾扑火,从来没有一个稍稍好些的结局?
  雨下的好大,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直在后面跟着她、心疼不已的他。
  她回去后便发烧了,三天不退,在她意识尚还清醒时,独孤宸和柔笮便来府上看她了。
  帘幔低垂着,她虚虚地坐起来,倚着枕头,柔笮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在她床侧坐下,让菡萏将手伸给她,菡萏有些疑惑,却依然照做了。
  柔笮在她手上慢慢写道:“我是学医的,医术不赖,夫君听说你病了,又顾念旧日情分,希望我来瞧一瞧,菡萏姑娘不介意吧?”
  柔笮温柔地笑着,眼睛清澈得恍若一汪清泉,可她竟然是个哑巴!
  将眼底的震惊收敛了些,菡萏摇了摇头,又咳了起来。
  柔笮替她把脉,很快写好了药方,药方上是她的娟秀字迹,在另一张纸上她又缓慢写着:“药稍苦,姐姐可找些甘草梅子来,或备一碗冰糖雪梨,同样有用。姐姐身体虚,定要好好养身体了。”
  菡萏的笑容有些苦涩,她又有些高兴,高兴的是他所娶之人天性单纯,心思简单,绝对不会害他,难过也只,兜转那么多年过去,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因着柔笮,她的病很快好了起来。而又怕她无聊,柔笮也经常来看她。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人缓缓在花园里走着,菡萏不小心就提及了独孤宸,未说完时她便意识到了逾越,没有继续往下说,柔笮却只是柔柔地笑着,在她手心上写着:“无碍的,其实我知道你们的事情。夫君他很喜欢姐姐的,他书房有好几张姐姐的画像呢,等姐姐什么时候愿意嫁给夫君了,我便将我的位置让出来,姐姐安心。”
 

  火光蔓延着,枯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热浪灼人,菡萏被困在木床下,冲不出去,也无处可躲了。
  浓烟越来越重,她几乎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她是被人骗到这里的。
  没想到他步步为营,处处树敌,别人却是拿她先开刀。
  闭上眼睛,有眼泪缓缓流出,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了,比起继续在尘世里守着一份无望的爱,一了百了真的挺好的。
  可浓烟中那个不顾一切来寻找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她名字的人是谁呢?又是谁粗砺的指腹抚上了她的脸颊擦掉她眼尾的泪水?
  为什么他还要来救她呢?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想的也只有这一个,而不是他终于来救我了,他还爱着我啊。
 
  天边最后一抹光线都被吞噬了的时候,她终于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正在独孤宸的怀里。
  他眉目间满是疲惫,沙哑着声音,他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你娶了别人却连一个解释都不肯我?对不起你惹的祸却让别人追杀起我了而你又没有能及时保护我?可是,这些,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想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把她抱得愈发紧了,“让我抱一会……对不起,我发誓,今后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
  她看着他,目光疏离得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可是独孤宸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最后的最后,他问她怕吗,她嘲讽地笑了笑。
  她怕什么呢?条件那般苦的行军生活都过来了,人也杀过不少了,今日这点危险又算什么?
  只不过,她害怕的,只是自己那么多年了所爱之人非良人,让她的结局终像独孤宸的母妃一样,在那冷宫中凄凉地吟唱《凋花颜》,禁锢自己一生的自由和爱情,却等不到比翼同心。
 
  他果然没有食言,自那天过后,她便再也没有遭遇什么刺杀了,时间仿佛静止了般,缓慢而平淡。
  可是,柔笮却死了。
  一尸两命。
  那时,她肚子里已有一个五月、成型的胎儿了。
  菡萏听闻这个消息时,忽想起了什么一般,发了疯似地跑去找他。
  他正在书房看书,她破门而进,眼眶通红若兔子,他放下兵书想问她怎么了,她却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你都知道了?”他冰冷地开口,看她的眼神再无温度。
  看见他没有否认,她心里好像有什么瞬间崩塌了。
  不不不,他怎么可能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呢?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看着他,觉得他又不是他。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不认识他的。
  “为什么要杀柔笮?”她几近颤抖地问。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没有回答。
  “为了栽赃给太子是吗?这样他就垮台了而你就能顺利上位了是不是?独孤宸,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模样了!那个冰冷的位置你就那么想要是吗?”
  “你以为我想要变成这样吗?我母妃死的时候谁同情我们了!你知道我从小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他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她连连闪躲,脸上满是泪痕。
  俯下身,他看着她,眼底尽冰霜,“从六岁起我就决定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那个位置去!我不能让任何人欺负我!欺负我想保护的人!”
  “可柔笮她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啊!她还说,什么时候我愿意嫁给你了她就把位置让出来出家修行了此生!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她哭得泣不成声,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砰——”是桌上酒杯摔碎的声音。
  “菡萏,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舍弃的!”
  “那我呢?”
  十月底,老皇帝病重,逝,太子因对手足妻子狠下杀手,废,独孤宸顺利登基。
  她主动请求,前往大漠和亲。
  如果不能死的话,那她今生便也不要再见到他了吧,放过彼此,对彼此都好。
  起初他不肯同意,直到她在大殿外跪了三天,以死明志。
  而后,就是现在了——她大婚的前一天,他跪着来求她,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呵,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回想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场景,有无数温暖,却也有无数的心酸,她都说不清,自己的心是什么时候就冷了。如果为了那个位置,他什么都可以舍弃,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啊?
  他说她是不一样的,可是她害怕啊,害怕自己所爱之人非良人,而且守着一份无望的爱已经太久,她不想再那么累了。
  此刻他们定定相望彼此,中间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最后他慢慢站了起来,对她说:“好,那今夜我便以你兄长的身份为你守闺,贺你明日新婚大喜。”
  她转过头,走得决绝,可她分明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也好像,从来都是他遥望着她离开背影,她却不会再回头一次。
  绵延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是夜,便开始飘起了大雪,入冬了。
  窗内,一灯如豆。
  窗外,他玉身如树,守护着他最心爱的姑娘。
  雪粒簌簌落在他身上,他想,这一生的爱恨啊,只如此了吧,他终究无法舍下了那皇位带她走,他步步为棋,为了那个位置他甚至娶了其他人。他真的以为所有的亡羊补牢都为时不晚,却忘了古人尚有一句沧海桑田之说。
  如果不能陪她到最后,那最起码在她还未真正属于他人之前,他再好好守护她一次。
  多年前,长夜下,那个小女孩对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当初是醒着的,他现在也是醒着的,可他竟不知道,她说的永远,究竟离他有多远。
 
  菡萏再听到他的消息时已经不知道在大漠过了多少个年岁。
  她听说,他后来追立了柔笮为后,人人都道皇上深情。
  她还听说啊,他夜夜都会吹一首谁都不知道曲名的曲子,而后再去屋顶处看半刻星空。
   有人说他在等人,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等谁。

散文

心之所向是你

摄影:陌明

一夜秋雨,点点滴滴,空锁离人忆。他静默立于窗前,屋里残灯如豆,映在他单薄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独。窗外夜雨淅沥,寒蝉晚泣,雨打秋花,一地残香,可叹“到底人间留不住”。那些鲜活的岁月也如这秋花一般,到底是留不住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会从友情过渡到爱情,这要靠缘分,也要靠天意。白居易与湘灵,便占了天意。
岁月流转,一晃眼来到白居易十九这年。这一年,湘灵十五岁,原来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相互陪伴着长大,春寻花、夏听蝉、秋观白鹭、冬踏雪,两人就这样一起走过了自己的无忧年华,也在细水长流中酿出一股名叫“爱情”的东西。
她是一个聪慧而可爱的姑娘,还懂些音律,他与她在一起时,总是喜欢听她小声地哼一些无名的小调。天光云影,歌声悠扬,他听着,看着,和她静静地待着,所有的烦闷都随她的歌声尽数消去。
和湘灵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的日子,仕途的不顺、被迫的流离还没有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此时的他,只有少年意气、诗词歌赋,和陪伴在他身边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子。
湘灵……湘灵……每当他念起她的名字,心里便涌现出无限的满足,仿佛只要想着她、念着她、和她在一起,人生便有无尽乐趣。他望着窗外,温风徐徐,绿影婆娑,穿过两堵墙,走过几步路,他就能走到她身边去。多少风流人物谈至情爱,也难得一个圆满结局,而他白居易何其有幸,所爱之人就在身旁。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决定,关于未来,关于他和湘灵。
岁月不声不响将他们带至贞元十六年。这一年,白居易二十七岁。过了许多年,他还记得那个春天,“离别”两个字默默地在他们的故事里上演。这年,为了自己的前程,白居易不得不离开符离村去往江南投奔自己的叔父。
他记得那天天色很早,他站在家门口,静静地听着家人的嘱托,什么“在外要保重身体”,什么“要听叔父的话”,什么“不要太挂念家里”……他就这么听着,心里却是一片迷茫,未来在哪里?他不知道。

湘灵,这个在唇间摩挲过无数次的名字又袭入白居易的脑海,兀任流光转,世事两茫茫,他和她之间隔断的不止千山万水,还有悠悠经年。
只是,为何隔了那么多年,他还能记得她最初的样子呢?七岁的小姑娘,稚嫩的脸,脆生生喊他,跟在他身后转。那是多么好的一段岁月,可惜,当时的那个少年却并不自知。
那年,他十一岁,随父亲搬迁到徐州符离,她就住在他家隔壁,时常跟在他后面同他一起玩儿。他记得初时她是怯生生的,只会眨着好看的眼睛望着他,后来熟悉了,她也会笑了。他总是会故意逗她笑,那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的,那是他一生也不能忘却的记忆。

家人催促他上路,他没动,目光稍稍偏移,偏到隔壁的小院,他想再看看那个姑娘,那个牵动了他所有悲喜的姑娘,前路茫茫,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也知道那条被迷雾笼罩的路他只能一个人走,只是,他舍不得她,她们曾有过那么多的好时光,如今,他怎能任由那些时光变成他寂寞时的一个念想。
她就站在她家的门后面,微微探出头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她,眼圈红红的,必是为自己哭过了。瘦小的姑娘,眼里写满了伤感与别绪,却还要扯出一个深深的笑,让他可以放心地走。
他也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踏上自己的路。这一走,便是天涯隔断,系在他们手腕的那根红线,至此消亡,他隐隐察觉了,却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相信那个由他自己虚构的未来,有他和湘灵的未来。
客旅他乡的白居易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的姑娘,“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一首《寄湘灵》,道尽了他所有的牵念,他知道,西楼之上,他的姑娘也一定凭栏而望,任愁思漫上眉头。他只能加倍念书,早日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回到他的姑娘身旁,将自己的一生许给她。
贞元十六年初,白居易考上进士,怀着巨大的喜悦,他回到符离。符离仍是当年景象,湘灵也还是当年模样,岁月好像将他们就此遗忘。
岁月哪会轻易地遗忘某些人某些事呢?它只会一声不响,大手一挥,就把所有的故事带向故事里的人都无法预知的结局。
返乡的白居易向自己的母亲提出要娶湘灵为妻,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太简单,湘灵是小户人家的姑娘,母亲一直看不上她。他以为自己争一争、闹一闹,以为只要自己坚定,母亲一定会松口。
他与母亲长达十个月的“战争”最终以自己的落败收场,母亲始终未能同意他与湘灵的婚事。于是他只能收拾好东西,灰溜溜地离开。他不敢去见她,没脸去见她,曾经的山盟海誓仿佛一个个笑话,嘲笑着他的懦弱和无能。他是败军之将,又何以言深情呢!
贞元二十年,白居易在长安任校书郎,需举家搬迁至长安。怀着微末的希望,他再次恳请自己的母亲允许他与湘灵成亲,不同的时间,同样的人与事,同样的结局。
他就要走了,这一走,再没有归期,从此他和湘灵隔着山高水远,或许穷尽一生也不得相见。可是他连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母亲的独断隔绝了他们相见的最后机会,车辚辚,马萧萧,何日君再来,无日君再来,余生算来少重逢,徒留此恨最无穷。
离开湘灵的白居易以拒绝与他人成婚来沉默地表达对母亲的反抗,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他忘不掉湘灵,那些设定好的与湘灵有关的情节,他无法让另一个女子去叙写。可是他与湘灵啊,此后多年,也不过是情深缘浅,江湖不见。
直到白居易三十七岁时,因母亲以死相逼,他才与同僚的妹妹成婚,这么多年的痴妄,最终都消解了,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叫湘灵的女子,可是他却知道,他就寄居在自己的心里,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道疤。
再见到她是在他四十四岁那年,在他被贬江州的途中。那时她也已经四十岁了,同父亲一起漂泊,他没有让她等他,可是她却一直没有嫁人。他看着她,哪怕她老了,在他心里,却还是那个十几岁对着笑,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他欠了她太多太多,到最后却只能还她一眶泪,然后他看见,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也酿出了两行热泪。

也罢,就让这泪,替这个故事收场。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在某些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也会想起她,而她的音容却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那一段隐晦的过去和一个只敢放在心底的名字。
不得哭,不得语,潜离别,暗相思,多少忧思多少恨,恰如浮云来去,终究被西风吹散。“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而如今,那个所念之人,那些所感之事,都被岁月的灰烬掩埋,再也觅不到踪迹。

金陵六朝风流逸事,他一个李煜,无非是锦上添花。
前有陈叔宝,后有宋徽宗,他一个李后主,论风雅也不过尔尔。
可是,是春花秋月,还是雕栏玉砌,是“凤阁龙楼连霄汉”,还是“別巷寂寥人去后”,天上人间,一晌贪欢,那南唐的最后一点风流,竟穿越千年的风烟,成了我唇齿间低吟浅唱的最爱。
他本是一位逍遥王爷,生在金陵风流地,后接大宋旖旎时。其父李璟亦擅词,一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端的是凄婉多情。若论词,李煜该是他最喜爱的孩子,词尤清丽,填句花间,白衣青扇,一世风流。
可叹,几乎是一夕之间,他李煜——一位闲散王爷,命运把他推上了这个至尊之位,也许,正是因为闲散,才最能保身。
长兄猜忌,他不问政事表不争之心,大臣弹劾,却偏偏将他推上了至尊之位,天生重瞳,是他的错吗?
多少人艳羡着,嫉妒着,又有谁来问他一句愿不愿意?
    正如老子所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多么可笑啊,愈是不愿争,偏偏却愈容易得到,也许是李璟格外怜爱这个文辞惊艳的六子,这个平凡势微甚至纨绔颓丧的闲散王爷,上天给他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明明众多皇子中,他最不愿去争这个帝位,明明是长兄猜忌朝臣弹劾,却偏偏就是他。
也许,这就是宿命,那么多人里,合该一个他,坐拥这至尊之位,坐拥这金陵繁华。
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可是,他不过想要做一个闲散王爷。
他只想在这金陵的繁华中,填词唱曲,歌尽半个南唐的风流,可是命运非要逼他登上帝位,拥有这金陵繁华,也背负了使命与责任。
 可他从来只是一个词人,一个歌者,做不得一个帝王,他只适合去歌唱,去品味,而不是拥有,更不必说治理和守护。
 纵观李煜在位时的种种业绩,虽算不得是什么贤君明君,但也不是一个昏君,并不是世人眼中那样的毫无作为。“煜”,火焰之意,想来他将从嘉改为一个煜字,也是希望南唐可以重新崛起的。
 然而,沉疴难返,大宋政权已立,兼并邻国,其势蒸蒸日上,一个小小的南唐又能改变些什么?于是,在李煜的帝王生涯里,一半是拼了命地挽救,一半是下意识地逃避。
    有人骂他不通政事,有人夸他文辞绝美,可谁又懂他的无奈?
    家国倾颓岂能挽,聊将词心付流华。后人怪他只知填词,可没有人想想,这样的一位帝王,如果连词也没有了,该有多么寂寞。

开宝四年,李煜去国号,自称南唐国主,这是为他招来诸多骂名的一段历史。
可我认为,能抛弃文人的骨气,只为保国之社稷,这一刻,他最像一位帝王。
有人认为李煜做得不妥,可在亡国之时,于江山社稷,还有什么更妥当的法子吗?
也许李煜做得不好,但他做到了最好。
开宝八年,赵匡胤大军压境,他兵败降宋。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他是为谁守着这三千里地的山河,三千里的重量?“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教坊中奏着离别歌,而他唱着金陵的繁华,他垂泪相对的只是宫娥,不是这三千里的江山社稷。三千里的担子,太沉,太重,以致于陡然卸下,他的心中有悲痛,更有释然与解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同样是暮春,比起金陵的繁花似锦却差了太多,也许,是又梦到了金陵吧,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犹念旧京华。最终繁华落尽,也只能感叹,“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逐落花,一去不返,春去也,金陵去也,独自莫凭栏,凭栏欲断肠。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国破家亡,他仍在怀念故国前朝的风流雅致,从来没有一个帝王的诗词里会有那么多的故国,“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总是在回首,总是在怀念,他沉醉在一个名唤故国的风流旧梦里,不愿醒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他不知,一个往事 却添一个故国,竟引来杀身之祸。又或者,他的心,已随着金陵去了,赵匡胤想除掉他断不是只因着这首《虞美人》,而他的逝去却定是因着这一场风华落尽。
 李煜的词很美,他的美就在于那种美并不是简单的辞藻堆砌,而是对盛美金陵的一支泣歌。那种美,是昔日故国的盛美,千里山河的壮美,和衰草寒烟的凄美,在亡国的路上,用一个帝王最后的无奈与不甘酿成的,命运玩弄了他,命运也塑造了他,塑造了一个将婉约词写的壮美悲凉的千古词帝。
  是只有失去过无上荣华的人才能谱出的悲歌。
  风华落尽,风流的千古词帝也早该落幕,他的心,早已随着故国的风流去了,故而,此生并无遗憾。
    时隔千年,历史的真相早已模糊,而我仍执拗地坚信,南唐亡国之势已定,兴废不怪李煜。
    可他李煜又怎么会在乎呢?他只顾填词花间,一世风流。
    而我却在千年后,总幻想着,能做他身边的一位女子,研磨添香,时光静好。或许只能为他上一杯清茶,或许只能为他润一次墨翰,哪怕他从未瞧过我一眼,已是足够。
    日日吟诵,竟害相思。
    若是可以,我将用我那一生所有的平安喜乐渡他,只愿他来生,做个白衣轻裘的风流才子,不入帝王家。

流夏的光景,眉眼生光,是梦与相遇的模样。
曾无数次幻想过的某天,心头有理想,眼前有目标,有同好者,有不问来路与归途的过客。而于醉写意,这将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刻。

我是无比的希望,呈现给你些美好的。
像春天的风,夏天的露,秋天的落叶或是冬天的皑皑白雪,我希望我这支笔能给予你的,是令你能付之一笑而不觉盈亏的。我希望你们在人世间,爱上生活,爱上那些琐碎却无需计较的,该是多美妙。

常说人生而孤独,百年千年踟蹰于声色犬马,食髓无味。我原以为这干涸一生也便如此寡淡,也便度过,却未曾想是几年前的那天,在那个萧索的夜,你同盈月,住进了我本荒芜的心脏。像万千簇花霎时绽放,像山口忽然迸发的火焰,盛大而悄无声息,闯入我的生命。所以才荣光,才憧憬,才具有一切讲出祥和词语的能力。
自打遇见你,我的存在恍若突然有了意义。与花互称知己,漫谈天地;与云吐露心事,风流四海。
于是我爱上了清晨的鸟鸣,爱上夏日飞虫,爱上谁家少女腕间清脆的银铃声:哪怕下一刻我就要死去——就让我死去,化作一缕风与你发梢末香嬉戏;呜咽一首圆舞曲,看你似玫瑰娇丽。
相识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几次想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前路漫漫,是难同行。
在我们眼能所见耳能所闻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命数定理。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常念的一小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脑海中时常浮现如此一番情景:木雕妆奁,印花窗棂,摇曳红烛。一支羊脂玉的秀簪,斜斜的别在她的发上。忽地忆起李后主那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春红,这晚风,熙熙攘攘地剐蹭在心坎儿上,化作执念,融进这片月色里。屋檐被雨水淋了个滴答,成了这寂静时分难得的声响,唤醒着深藏的那份心动。
看月色多美,当你笑起来,眼睛一眯,我就彻底被关在你的眼睛里了;
当夜临墨色,钻进你的被窝,被你的体温囚魂禁魄;
当半炉纸灰,我就化作镂满花纹的蛾,奋不顾身溺于你笔下轮廓。
一梦长歌,转眼风雪饮罢,喧嚣渐歇,最是写意,醉也最是写意。
愿从此一生平安喜乐,人事无邪。
愿你我来年再把酒相约,点滴心间。
愿时时似今日花开不谢,锦绣程前。
溺死于醉写意的此刻夏夜。

歌词

心之所向是你

摄影:陌明

春风裁开杨柳拂落数绦荡西江
长折一缕别鬓发与你隔水相望
一壶青稞至案上又添半分酒香
宣纸上再绘诗酒花茶与你共享
不觉相携走过五载寂寥与韶光
纵然涉过万水千山也不敢相忘
冥冥中你共我遇过微光
也随经年流浪
再邀你举杯庆岁月无恙

案前来煮酒焚香,愿地老或天荒
雪月风花写尽,却又何故将情谊隐藏
灯下闭眼三拜,祈愿偷换几载时光
世事也不去想,岁岁也共你欢畅
携手看潮来潮往,并肩涉过风霜
待到多年以后,回首再去看那段过往
故事一再跌宕,可再添几笔荒唐
且纸上画几行,花间常醉酒人的模样
扇底上的绿碎杨柳换做了飞鸧
指间略过平仄几句似乎带墨香
想你词曲下勾勒出的花间酒巷
共我赴过五载岁月的山高水长
不觉相依而行过的岁月情长
纵然涉过山河万里却也不愿相忘
冥冥中你共我遇过微光
也随经年流浪
再邀你举杯庆年岁无恙
案前来煮酒焚香,愿地老或天荒
雪月风花写尽,却又何故将情谊隐藏
灯下闭眼三拜,祈愿偷换几载时光
杂念也不去想,岁岁也共你徜徉
携手看潮来潮往,并肩涉过风霜
待到多年以后,回首再去看那段过往
故事一再跌宕,可再添几笔荒唐
且纸上画几行,花间常醉酒人的模样

愿他岁同天寿 不与秋心邂逅
霜雪只漱口 凉风仅作梳头
尚记曾与春意气相投
纵已见惯山河风流
再愿赶车日落 赠他彩绶明眸
诗人奉笔头 取次日月瀑流
阴雨甘折腰 作虹桥晴昼
四方风物俱已拱手
便闲人口 也不将就某某
而他风流 颠唇簸舌仍不够
是柳秃头 是凛冬枝头发豆蔻
是他宿你旧梦又一宿
三恳天上星斗 照个人间相候
似知交老友 哄他无虑无忧
便算来而今 或是经年后
再不惧将尘世熬透
冬夏佝偻 春秋别号老朽
自你过后 天公不久又抖擞
有水东流 有月载游子十二州
有他披星簪花旧交游
庸人凡子俗丑 天地恕我寡陋
身是尘上垢 心花不如铜臭
平生幸多愁 会他而无忧
愿他风起时不消瘦
愿他头白日未低首

花灯十里扬州  酒满春色浓
风月晃过俗世梦中  一梦酿春愁
桥边红药还念  故人旧时候
盏中寥落浮尘一盅  饮罢再回首
明月独倚高楼  看惯草木春秋
晚风催夜如昼  眉眼低胭脂弄
恩客几时重  宴罢一醉成空
深院尽离愁  见帘外残花败柳
似寂寂光景如我
老去此身都无用
年华总消瘦  深情假意皆予我
春花秋月随流水
枕边心事覆眉头
故园行路重重  几载又匆匆
残垣断壁雕梁画栋  寒鸦栖枝头
云天外催孤鸿  蘅芜遍忆峥嵘
解语半生玲珑  换作一世情种
纵豆蔻词工  难赋银屏好梦
何故忍淹留  白云苍狗恨悠悠
竹西佳处少年游
千金抛却曾风流
堂前双燕走  西风夜雨打梧桐
点滴清寒数更漏  声声慢摇到扬州
过尽千帆水复山重
谁人许我岁岁无忧

醉写意五周年

2018-8-12
手写: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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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写意五周年

手写:陆及玖

2018
8-12

心之所向是你。醉写意。

周年刊《醉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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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清辞
本期作者:云生葳蕤、冷安辞、画鸢、媸离、周南春、潋月、契骨书、苏扶桑、尚九、七月、清辞、余沥、倾落
美工:醉骨、仓桥、林希暮、良莠、佛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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