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一叶秋

个人作品作品集2018-06-02
2293

《香兰》山翠

《零落成泥碾作尘》画鸢

《紫苏》千灵

《秣陵春归》苏扶桑

词《赴身白云深处》尚九

词《香引》契骨书

《空山》潋月

《陌上风飞雪》云生葳蕤

主题讨论《野有蔓草》

《人间别久不成悲》孟清辞

玥 儿:花间常醉酒,写意绘浮生。大家好,我是你们好久不见的主持你的玥~。非常高兴可以和大家相约醉写意新的一期采访。这一次我将采访的是醉写意的文字部千灵~~欢迎我们的千灵来到玥玥访谈室,来跟大家打声招呼吧~
千 灵:大家好~我是千灵。
玥 儿:首先呢~肯定是要请千灵来自我介绍一下啦~~
千 灵:嗯~我是一个喜欢汉服的软妹纸(拍飞)好吧~其实我是一个心里住着美少女的女汉子!制服控,漫画控,动漫控,小说控……总之呢,爱好广泛,当然啦,最喜欢我们醉写意这个大家庭!
玥 儿:那我就再问一个比较基础一点的问题好啦,千灵是怎样加入醉写意的呢?
千 灵:这要感谢社里无处不在的宣传部妹子,我在贴吧看到了宣传,勾搭了考官,然后一拍即合,从此就赖着不走啦~哈哈!此处高歌一曲: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玥 儿: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哈哈哈哈
我们回归到这一期的正题,本期的主题叫一叶秋~关于这个主题你是怎样想的呢
千 灵:人家喜欢全职高手里面的叶秋大神啦~花痴脸~
而且当时想了很多个主题,只有这一个通过啦~所以亲爱的读者们,社里有三巨头坐镇,一定会将最好的奉献给大家~
玥 儿:怪不得当时看到这个主题就想到了全职高手呢~
你这期有呈现什么作品来给大家看呢?
千 灵:我有写一篇小说,关于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恋,希望大家喜欢。
玥 儿:可以说很期待了~有兴趣的朋友们可以继续往后看哟~~优秀的作品都在后面的等着你呢~
千 灵:嗯嗯!大家的支持就是我们的动力!
玥 儿:说起来认识千灵也很长时间了~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很认真对待作品的一个人,那你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的呢~
千 灵:醉写意的每一位成员都非常认真,我们的成长离不开大家的鼓励和支持,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们,关注醉写意,未来有你们,醉写意会更精彩!
玥 儿:采访已经接近尾声了~千灵可以给我们分享一件与醉写意相关的有趣味的事情吗~~
千 灵:我买了醉写意的实体书送给喜欢古风的一个朋友,她为了保护封面上超美腻的人物图,特地去洗干净手才翻书,真的是爱到骨子里了。向这样的人致敬!
玥 儿:哈哈哈~好的~替我谢谢你朋友的支持~
非常感谢千灵今天接受采访,本次采访到此结束。玥儿在这里感谢一直支持醉写意的朋友们,也感谢一直喜欢醉写意的朋友们。同时也要感谢醉写意的每一个社员,因为你们醉写意才会越来越好。
 感谢大家关注本期杂志,下期又是熟悉的周年刊《醉•心》与你不见不散。

小说

拈花入酒千灯锦,浮华将谢一叶秋

摄影 / 土豆

(一)
    阵雨过后,庭院中的草木被洗刷得青翠欲滴,几点嫣红落在黑褐色的土地上,空气里充斥着花草和泥土湿润的气味。
    身后逐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微微侧过身子,正瞧见绿萼端了一碗汤药走过来,长廊间霎时混入一缕浓重而苦涩的药味。
    我勉强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倦怠地开口道:“把药停了吧。”
    绿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不可啊!陛下嘱咐过……”
    耳边骤然咣当一声脆响,白瓷小碗落在地上碎成几瓣,褐色药汁汩汩流出,绿萼惊得浑身一颤,便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再做声。
    我皱了皱眉头,收回打翻药碗的手,又不着痕迹地将有些颤巍巍的双手交握着藏到宽大衣袖中。
    我垂眼看向下方恭顺俯首的人,冷冷出声:“本宫竟不知,你是关雎宫的人,还是紫宸宫的人。”
    她吓得又是一颤,随即不住叩头道:“奴婢惶恐!奴婢自然是娘娘的人!”
    “是吗?”我疲惫的闭了闭眼,“你来关雎宫,有多久了?”
    她仍是把头紧紧贴在地上:“奴婢跟在娘娘身边已有五年多了。”
    我嗤笑一声:“本宫喝你端来的药,差不多也有五年了。”
    听到这句,她伏在地上的身子便是一僵。
    片刻的沉寂后,我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拖出去吧。”
    绿萼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立时便有两个内监从旁将她拖起。
    我将头偏向一侧,闭上了眼,外头不断传来哭嚎和惨叫,尖利得刺耳。
    我皱了皱眉,往口中放入两颗蜜饯。

(二)
    裴羲下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园子里修剪花枝,他径直走向我,一身朝服也未换下,冕冠上一排排冕旒随步伐晃动着发出声响。
    我垂着眼皮略微欠了欠身:“臣妾见过陛下。”
    他的面容隔着冕旒,显得愈发陌生:“寡人听闻皇后今日还未喝药?”
    “是。”我抬了抬眼皮,透过冕旒直视他神色冷淡的眼。
    “寡人已命人重新熬制了一份,皇后还是喝了吧。”他挥了挥手,便有内监从后方端着药碗上来。
    他亲自拿起那碗药,直直端到我眼前:“这药可不能断。”
    我勉力保持平静神色看着他问道:“裴羲,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他端着药碗的手一顿,随即沉沉出声道:“从前在王府,自是顾忌少些。”
    “一会儿凉了,药效可就没那么好了。”他将药碗凑到唇边吹了吹,再次递向我。
    我伸手接过那碗药,心底逐渐蔓延开刺骨凉意,我张了张口,嘴唇禁不住地有些颤抖:“你是真的……希望我喝了它?”
    他看着我,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神色却冷淡得可怕:“寡人当然希望,皇后可以尽快好起来。”
    胸中情绪翻滚汹涌,我勾了勾唇角,仰头将苦涩药汁一饮而尽,随即将药碗搁下,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陛下政务繁忙,臣妾就不打扰了。”
    裴羲拧了拧眉,似有几分不悦,最后却只淡淡说了句:“寡人去处理政事了,你好好休息。”
    听得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渐行渐远,我转身朝园子一侧的步辇走去,方走了两步路,便觉得脚下绵软虚浮,胸口闷得发紧,双腿双臂也止不住颤了起来。
    “来……来人……”舌头突然有些僵硬发麻,我勉力才让自己的吐字清楚一些。
    身侧一众宫婢忙围上来将我扶上步辇,我靠在步辇上喘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我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在九年前的那场大火中死去。

(三)
    已是初秋了,庭院里的花又开败了些,殿内光线暗沉沉的,叫人昏昏欲睡,我懒懒靠在软塌上,抚着膝上油光水滑的狐裘大氅,眼皮逐渐下垂。
    “娘娘,药来了。”耳边有声音响起,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屋内蔓延开来。
    我瞥了眼身前端着托盘微微颔首的陌生宫婢,伸手接过盛着褐色药汁的小碗。
    这药里有一味马钱子,本可缓解我腿脚上的痉挛,可一旦用多了,便成了致死的毒物。
    若非裴羲授意,五年来,谁又敢在一国帝后的药里做这样的手脚呢。
    端起药碗仰头饮下,苦涩药汁顺着喉头缓缓流下,让人五脏六腑都苦得有些发麻。
    我的病不是不能好起来,是裴羲不希望我好起来。
    方才喝了盏茶的工夫,头里便一阵一阵发起晕来,胸口闷得厉害,周身亦有些灼热,我抬手想揉一揉太阳穴,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我晓得,这是马钱子的毒性发作了。
    腹中蓦地有些翻滚,一股恶心感急速涌上胸口,口中亦泛出酸水,我紧抿着嘴挥手示意,立时便有人端了痰盂上来。
    我再忍不住,对着痰盂便是一阵呕吐,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意识也一片混沌,我勉力直起身子,颤着手给自己灌下一盏茶,便半倚在塌上一下下喘着气。
    我费力地张了张口,微弱出声屏退了一众宫人,五色珠帘后绣了金线的纱幔缓缓落下,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头里依旧晕眩的厉害,我卧在软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中,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在大火肆虐的岳阳楼上,眉眼俊朗的男人顶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冲到我面前,身后便是滚滚浓烟和灼烫的火焰,耳边充斥着火舌舔过之处噼啪爆裂的声响。
    我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看着这个救命稻草一般的男人,在极度的绝望与恐惧下,他向我伸出手来,一双眼睛湖水般深邃沉静。
    他说了一句:“姑娘别怕。”
(四)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宫殿里静得可怕,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里的烛台在层层纱幔掩映下摇曳着点点朦胧光亮。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坐起来,口中干渴的厉害,唤了数声却不见宫人进来,便披了搁在塌边的大氅起身到桌前倒了杯茶。
    冰凉的茶水滚过喉头,一路流淌到腹中,立时驱散了几分睡意,只是整个人依旧昏昏沉沉,神志不甚清明。
    推开殿门,清凉夜风吹拂过鬓发,尤带着一丝幽幽兰花香。
    方走了几步,便瞧见前面立着一个人影,月色朦胧,人影隐匿在树影中一动不动,看得不甚分清。
    我愣了愣,那人却从树影下走了出来,青色的长衫,简单束起的发髻未佩戴任何装饰,一双眼睛湖水般深邃沉静。
    “裴羲?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怔怔看着他,轻声呢喃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语。
    他突然轻声唤我:“荑儿。”
    我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头里突然一阵眩晕,脚下也绵软起来,神志越发一片混沌。
    我扶住前额勉强站定,看着眼前的人嗤笑了一声。
    裴羲不会这样叫我,也不可能一个人大半夜跑到关雎宫的庭院里站着。
    眼前的一切,许是服用了过量马钱子出现的幻觉。
    思及此,我两手拽住他宽大的衣衫向前一步环抱住他,两个人几乎紧紧贴在一起,看起来无比亲昵的姿势。
    我靠在他身上仰起头,看着那双淡然无波的眸子,扯开嘴角笑了笑:“既是在幻境里,你也该爱我一回了罢。”
    紧靠着的身躯一僵,眼前浓黑的瞳孔里似是泛起了一丝波澜,随即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便靠了下来,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我缓缓闭上了眼。
    夜风是凉的,贴在肌肤上的薄衫是凉的,拂过耳畔的碎发是凉的,风中幽幽兰花香也是凉的,唯有此番唇齿间的纠缠炙热而绵长,一分分撩拨起心底的欲望。
    再睁开眼时,眼前景象变得越发迷离起来,仿佛染上了朦胧月色,分明靠得这样近,我却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他抱起我大步走向殿内,步子端得四平八稳,我娇笑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明明灭灭的烛火被吹熄,只有几缕银白月光透过窗纸洒在柔软的锦被上。
    十指紧扣相握,深深陷入锦被,两股墨发散落着纠缠在一处,奇异的酥麻感自足尖上升到颈部,眼前肌理分明的胸膛混合着汗珠在月色下微微透着光泽,几声喘息不由从唇舌间溢出,只觉得面颊微微发烫,肌肤上似有火焰一寸寸燃起。
    已分不清是幻境还是梦境,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仿佛只是我的痴妄。

(五)
    起身洗漱已是翌日正午,昨夜的一切像是不曾发生,宫殿里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我问了紫宸宫守夜的宫人,说是裴羲一整晚都在批阅奏折。
    果然只是一场梦罢。
    草草用了碗燕窝粥,我便乘了步辇去棠园里透风,正碰见宜妃在两列宫人的簇拥下过来。
    一身绣了凤羽牡丹的霞色宫装,绯红披帛长长垂在臂弯里,乌黑油亮的头发梳了一个极为精致繁复的发髻,左右鬓边各有四排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我面无表情挑了下眼皮:“怎么又碰到这只野鸡。”
    一旁的内监愣了又愣,随后反应过来,有些迟疑道:“宜妃这会儿……约莫是要去紫宸宫……”
    眉心倏地一跳,我抬手按了按眉心,转眼那只花枝招展的野鸡已经到了跟前。
    她只看着我略微欠了欠身:“皇后姐姐这是要去做什么?”
    浓郁的脂粉味扑鼻而来,我皱了皱眉。
    她见我没有说话,神色间越发得意起来:“臣妾真是羡慕姐姐的清闲,臣妾代姐姐执掌凤印以来,日日为后宫琐事烦扰。”
    她叹了口气,伸出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抚了抚鬓发,又道:“陛下也心疼臣妾,但这终归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还是应当尽心尽力,为陛下和姐姐分忧。”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出声道:“宜妃怕是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听罢愣了一愣,随即对我笑道:“姐姐什么意思?妹妹不太明白。”
    “你忘了三件事,若是想不起来,本宫姑且提点你一回。”我伸出食指敲了敲步辇的扶手。
    “其一,见到本宫的步辇,应当避让到路侧行跪礼。”我淡淡扫了她一眼,“宜妃,你这是大不敬。”
    “其二,你一介嫔妃,无权过问皇后的行踪,这是以下犯上。”
    “其三,本宫没有问你什么,就不要在本宫面前多话。”
    我扬了扬眉,神色变得有些凌厉:“你入宫也有四年多了吧,怎么还不知道身为宫嫔应该如何看皇后的脸色?”
    她神色一变,似是想不到我会突然这般疾言厉色。
    我身子不好,多年不理后宫之事,连嫔妃们每日的问安都免去,凤印也好,协理六宫的权力也好,早都是宜妃的了。
    就连裴羲,也总是宿在她的宫里。
    她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受宠的妾室。
    我抬了抬下巴,冷冷看着她:“还有这身装饰,也不是你的位分受得起的。”
    “给本宫查出来是哪个分配各宫用度的女官,给宜妃送了不合身份的东西。”我缓缓摩挲着扶手上的雕刻痕迹,一字一顿道,“查到之后,立刻打断双手赶出宫去。”
    闻言,宜妃浑身一僵,一张脸瞬间褪尽血色。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本宫念你辛苦,你若领了十个掌掴,此事便算是了了。”
    立时便有两个内监上来抓住她,她又惊又怒,挣扎着喊道:“我没有做错什么!你怎么能打我?你凭什么这样跋扈!”
    我勾起唇角嗤笑一声,随即厉声打断她:“凭本宫是皇后!”
    她一下怔住。
    眼前突然有些发晕,胸口也异常沉闷,我扶着额强忍住不适,再次沉声道:“再多加十个。”
    此言一出,她便一下子失了力气,只是看向我的眼神依旧满满愤恨。
    “啪!”极清脆的一声。
    一个巴掌下去,宜妃白皙的左脸便红肿了起来。
    宜妃的父亲是朝中枢密使,虽官职略低于我父亲,但亦在朝堂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
    她又一向深得裴羲恩宠,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一张俏脸哭得梨花带雨。
    打到第十七个的时候,裴羲好巧不巧出现在这里。
    宜妃登时眼泛泪花,委屈得叫道:“陛下!”
    裴羲瞟了眼她红肿的双颊,随即转头看向我:“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如陛下所见,臣妾在训诫宫嫔。”我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步辇,对着他福了福身,随即看向负责掌掴的嬷嬷,“谁让你停下的,本宫数着可还差三下。”
    嬷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神色踌躇不决,迟疑着不敢下手。
    裴羲却对她点头道:“你去罢,训诫宫嫔确是皇后之权。”
    掌掴完毕,宜妃仍跪在地上,哭红了一双眼,双颊也红肿得厉害,指印清晰可见。
    裴羲亲自上前将她扶起,仔细查看她的伤势,随后抚了抚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未再同我说一句话。
    我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心口倏地一阵发紧,绵延开针刺般的疼痛,痛得呼吸都有些艰难。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极尽冷漠,不肯与我多施几分颜色。

(六)
    看似平静的生活在这年冬日打破,我的父亲,位高权重的当朝太师,突然获了谋逆的罪名,已被都察院收押,择日便要三司会审。
    我被禁足于关雎宫中,与外界全然断了联系,而那碗含了马钱子的汤药每日倒是不曾间断地呈到我面前。
    裴羲要动父亲,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
    彼时我嫁给裴羲,他虽是个皇子,却是先帝众多子嗣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既不得先帝赏识,又没有母族势力帮衬,在朝中也未建立起人脉,怎样看也不像是有机会争一争储位的。
    可以说,是父亲最终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
    但也可以说,朝中尽是父亲的人。
    裴羲不会容下父亲,不会容下洛氏,亦不会容下我。
    十二月,料峭寒冬,枯木凋零。
    父亲的判决最终下来,连同党羽二十三人,七日后于玄武门问斩,洛氏男丁发配流放,女眷充为奴仆,大晟也不再有国母,只有废后。
    我被软禁在关雎宫,不见天日,无召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未有几日,宜妃的父亲也突遭贬谪,远远调离都城,一时间朝中风云大变。
    听闻宜妃在紫宸宫前跪了十几个时辰,裴羲也未肯见她一面。
    裴羲到关雎宫来的时候,我正在佛龛前静坐。
    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出声:“你是在向佛祖求些什么?”
    我直直看着前方,身子纹丝不动:“我从不求旁人什么。”
    这时候又有宫人端了药过来,裴羲却突然对她道:“拿下去吧,以后她不必再喝药了。”宫人依言退下。
    我抬眼看向他:“怎么?终于觉得我不是你的威胁了?”
    “你早就知道了……”他眸色沉了沉,定定看着我问道,“为什么还要喝?”
    我嗤笑一声:“从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情,我喝你的药,只是因为我想喝。”
    他面色一沉,眉头紧紧皱起:“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不肯向我示弱一次吗?”
    佛龛前的香炉袅袅升起青烟,我闭上眼不肯再看他:“你走罢,从此只管坐稳你的帝位。”
    我顿了顿,又叹道:“裴羲,从生到死,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终于被激怒,只冷冷丢下一句:“好,如你所愿。”便转身而去。
    宽大衣袖从肩侧擦过,我轻轻说了句:“你困不住我的。”
    他身形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殿门。
    胸前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几日前我方才知道,一直以来,我服下的那些马钱子并不足以致幻。
    那个风里带着幽幽兰花香的夜晚,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示弱,也是我最后一次得到他。
(七)
    永祯六年冬夜,我在关雎宫里放了一把火,灼热的火光蔓延着将黑夜吞噬,我坐在一片火海中,火舌逐渐舔上裙摆。
    我缓缓闭上眼,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我端坐在铜镜前,有这样一个人,立于我身后,拢过我打理得顺滑的长发,轻轻插上一支如意钗。
    朝朝暮暮,岁月静好。
【终】
    永祯十一年,这年的春日来得晚了些,棠园里的景致略显萧瑟,风中尤带了丝丝寒意。
    抬手抚上一处干枯的枝桠,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有光洁的额,细长的眉,一双眼睛三分嘲弄七分妩媚,若遇上不屑一顾的人和事,便总会勾起一侧唇角嗤笑一声,眼角眉梢的神色恣意又张扬。
    那个女人叫洛荑,她是我的妻子。
    她初嫁我时不过十七岁,昏黄烛火下,少女微微颌首,容颜明艳动人,娇妍得像是春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花。
    我利用了她,可也爱上了她。
    她曾同我说:“我从不讨别人的欢喜,我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定定看着她,神色中带了几分揶揄:“为你自己?”
    她扬了扬眉,依旧张扬地看着我,素白面容却染上了淡淡绯色:“你若欢喜,我看着便也觉得欢喜。”
    她顿了一顿,又轻声道:“只不过,这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了你才会如此,若有一日你惹恼了我,叫我不想再喜欢你了,那就……”
    她突然噤了声。
    我不知道她最后想说的是什么,不过后来她生了我的气,便再也没讨过我的欢喜,甚至再也没对我笑过。
    我知道她是心灰意冷了,那马钱子是我让人给她下的,她的身子不好了,便也难以卷入太多事情,若非如此,铲除太师之日,便是百官上奏赐死皇后之时。
    行至棠园尽头,远远便瞧见了关雎宫的檐角,层楼叠榭,碧瓦朱檐。
    宫殿早已重建完毕,一切陈设都仿照旧时的样子,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火。
    那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大火,她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我。
    她闲暇时作的字画,亲自布置的纱幔珠帘,还有所有衣物首饰,都被烧的干干净净。
    她的性子这样烈,什么都不肯给我留下。
    我想起从前无数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素着一张脸静静躺在我身侧,呼吸均匀,顺滑的长发在玉枕上蜿蜒着,纱罗帐中萦绕着她惯用的淡淡熏香味。
    我突然很想她。
    缓缓步出殿门,已是暮色四合,无边的黑一寸寸蔓延开来。
    庭院深深,宫墙重重。
    她说过,我困不住她的。
    是了,如今被困在这里的,只有我了。

晚清,扬州城闹过一宗奇案。
杜家有女名香兰,年十八,上头只一个老父,是卖糯米糕的。把雪白的糯米磨成粉,和水切块,洒上青红丝和香子兰,上屉蒸个把时辰,即成杜记糯米糕。这糕实是贱物,两个钱一份,可以哄一哄馋嘴小儿、无牙老媪。杜老卖糕三十年,冬戴毡帽,夏打蒲扇,一根光溜溜的毛竹扁担挑起两个覆了白布的竹编大筐,走过扬州的玉麟桥、瑞凤桥、莲花桥、望月桥,也走过桐花巷、碧泉巷、珍珠巷、紫阳巷,从城南走到城北,走弯了腰,走老了人。他常是起声高,尾调长,唱山歌似的叫:“糯米——糕——糯米——糕——”
        “杜老头儿,来,来!”
有一家仆步出一道朱门,一手搔着后脑,另一手唤狗似的招一招。杜老见生意来了,就上前落了担,笑道:“原来是三哥儿!自打三哥儿你进了高府,这人是越发精神了!”
三哥儿只把手心一摊,是十个铜板,道:“十个钱。太太小姐都等着呢。”
又从门后跑出个家仆,比三哥儿小个三五岁,长得獐头鼠目,朝三哥儿使了个眼色,像是憋了什么要紧话。等杜老一走,他就喜道:“三哥儿,有酒席吃了!老爷要娶小!”三哥儿并不关心:“哦,娶哪个?牡丹园的绮红翠珠,还是上回那个戏子?高老爷年纪一大把了,胡子比我头发长,府上已有两房,如今还要娶,厉害厉害!”那人却是不无艳羡:“老爷是老爷,娶多少都不多。”
这高老爷名知鸿,字明修,祖籍徽州,家中世代为盐商,家财万贯自不用提,更是交结官场、广置田产,统领扬州商帮。高知鸿已近花甲之年,膝下只两个女儿,家中上下事无大小皆由他大侄子打理。而他除却抽旱烟、听评戏,便是日夜跪在家中佛堂,烧一把上好的香,唯求菩萨开眼,赐他个男丁。按下人的说法,大太太已老,而二房出身风尘,早已是块坏地,肚子数年来没个动静,高老爷才寻思再娶一个。当初纳妾,高老爷静悄悄避过了大太太。大太太气得三日不曾动过茶饭,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回,高老爷避也不避,躲也不躲,对夫人直言想要个儿子,讲了一通他的“道理”:大侄子虽亲,再亲也是外人,亲不过亲儿子,而祖宗百年基业,万不可落在外人手里!
大太太便笑:“要儿子是第一,风流快活便是第二了。看上哪个瘦马,或是在哪个茶馆唱曲儿的小娘子,你直说便是。”所言瘦马者为何?扬州瘦马,天下闻名。瘦马非马,而是女子。有无德粉头,买去贫家女儿,费心调教,教之琴棋书画、萧管笛弦,或售与宦商富室为妾,或卖入秦楼楚馆,这便是“瘦马”。高老爷心生欢喜,便说了那瘦马的名姓、年岁、才色。大太太听了,道:“天下竟有此等妙人!我不阻你。我也想早日抱子呢。”
他看中的是一个叫瑞珠的女子,十六岁,弹琵琶乃是一绝。
扬州城南有一家画馆,馆里有个丹青画师,叫沈子昂,神清骨秀,一表人才,年二十三而未娶妻。
他与那杜香兰是青梅竹马。杜女貌美,人称“米糕西施”。都说此女心气高,寻常男子入不得她的眼。前来提亲的媒婆,都被她赶了出去。杜老头时有出门,常留香兰一人在城墙下看着糕摊。她头裹青巾,身着青裙,裙下是一双天足。慕其“西施”之名而买糕者众多。凡遇出言下流者,她便把摊子一掀,赐他个怒目,一手叉腰,一手持捣糯米的大木槌,骂道:“你个瞎眼缺德不长心肝的好佬,敢惹你香兰姐!我今日还就不做生意了!”见其竟是个惹不得的夜叉,流氓无赖也就识趣地纷纷退散了。
可这一日,偏有个好色莽汉,对其垂涎不已,嬉皮笑脸地避过一槌:“好妹妹,杜老头儿怎的不在,留你这块好肉在大街上呢?”

“你香兰姐是肉,你便是那癞皮狗!”
“妹妹这般凶,怪不得吓退了三个媒婆!”那人又笑,“他们怕妹妹的木槌,我不怕。妹妹生了一双水汪汪的俊眼,叫哥哥欢喜。这糕里的香子兰,也比不上妹妹香呢。”好死不死,他还凑近了她,拿红鼻尖闻一闻。香兰气红了脸,手中一阵乱抡,反被他劈手夺去了木槌。香兰无计可施,心急如焚,忽被一人护在身后,却不是别人,正是沈子昂。子昂穿一袭深绀色麻布衫,背上负了一篓画轴,手里还横着一根,拿眼瞪他,十分轻慢:“癞皮狗,哪个是你妹妹?”
围观者渐多。
“哟,我还当是哪路英雄好汉,原是你这丧门星。沈子昂,你考科举考了这么些年,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原来是因为心思不曾放在读书上,尽放在人‘西施’身上了!你老子娘不教你做人,我今日便教你!”他凶相毕露,卷起衣袖,乍露两条赤铜色的胳膊。沈子昂是个文弱的,估量打他不过,就卸下背篓,抱起一捆画轴朝他脸上一掷,牵了香兰便跑。那人受了迎面一击,痛不可耐,在后头边追边骂:“龟孙!”追了两条街也骂了两条街,终于追不动也骂不动了,只好跺跺脚,回头了。
“呆头鹅!”香兰朝他一扬下巴颏儿,言语嗔怪,“犯得着当街和个二流子动起手来么?倒失了你的身份!”
子昂正在巷子深处扶墙喘气,闻言笑道:“我有什么身份?我就是一画画的!我好心帮你,你倒怨起我来!”
“你丢了画轴,怎么向李师父交代?”
“你连米糕摊子也不看了,又怎么同杜伯伯交代?”
两人相视而笑。
“好哥哥们,放了我吧!”巷子拐角处有一女子呼救,“来人快来人!救我救我!”这边个扯她头发,直扯得髻散钗落;那边个拽她衣服,好好的一件立领斜襟杏子黄的绣花小衫被扯掉了扣子。还有人或捉她臂膀,或抬她两腿,要架起她走。为首一个男子皱起眉头,负手喝道:“都轻着点儿!我家瑞珠可是一朵娇花,若是折了枝叶,那可卖不出好价钱!”又对那女子叫道:“瑞珠,我花了二两从廖家村买你回去,教你四艺,养你成人,你当叫我一声四叔。你四叔从不做亏本买卖。如今高老爷要娶你做小,你是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否则,你可对不起我们万花馆的招牌。”

子昂一听,对香兰道:“不好,我们清白人家竟跑到这花街柳巷来了!”
四叔只对他们二人道:“去,去!我在此管教自家瘦马,你们休要插手。”
“好哥哥,好姐姐,快救我!”瑞珠哭叫得尖利,“我才十六岁,他却强逼我嫁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头子!叫我给他生儿子!”
四叔骂道:“我白养了你四年!若非我当年赏你一口饭吃,你早饿死了!那高老爷连瞧了十二人都瞧不上,偏生瞧上了你。我万四是个有良心的,为你说下那样好的一门亲。你却不惜福,金山银山你不要,富贵荣华你不要,而今逃婚不成,作成个疯狗样子,还在外人面前坏我的声名!”
瑞珠忽然不哭了,仔细地看香兰,颤着声儿:“香兰姐,你是不是香兰姐?我是阿红,廖家村的阿红!你妹妹阿红!”
香兰愣一愣神,反倒冷笑:“什么阿红阿绿,我不认识。”又向那四叔拱手,“恭喜恭喜,我和我哥哥本不知你万花馆好事将近。扬州城里,哪个不晓得他高老爷?进了高府,何愁享福?恭喜,恭喜!不知几时过门呢?我和我哥哥好去看个热闹。”
有一打手多嘴道:“就在后天!”
四叔理也不理,直叫打手们架起瑞珠,回了万花馆。他唯恐瑞珠再逃,就吩咐手下锁了她的房门,每日只从暗门递去水食。瑞珠逃婚被捉,心灰意冷。她认出了香兰,香兰非但不认她,反而要去吃她的喜酒,看她的笑话。她便对香兰又恼又恨。瑞珠本名寥红,生在寥家村,阿爹阿娘去得早,十二岁的她孤身进了城,只天天跟在卖米糕的香兰姐后头转。杜老头可怜阿红,把她当小女儿,好饭好菜地接济她。香兰姐常给她糯米糕吃。雪白柔润的糯米糕,好看的青红丝,还有芬芳的香子兰。香兰和阿红好得像亲姐妹。是了,亲姐妹,可这个姐姐却不认她了!拐子拐走十二岁的阿红,再卖给万四。万四推她进了火坑,她姐姐香兰便在坑里加了一把火!

瑞珠思及这一段,泪珠纷纷滚落,伏在床上,哭得声堵气噎。她只恨,恨拐子,恨万四,恨高老爷,恨香兰,恨香兰那个袖手旁观的哥哥,还恨起了这个世道。这世道太苦,这人心太恶,她活不下去。她哭哑了嗓子,就掰着指头数,数所有欺侮过她的人。数到打她手心的琵琶师父,数到偷她胭脂水粉的翠罗,数到偷摸她手的好色之徒。数不尽,算不完,她人倦了,眼皮沉沉,似要伏着香枕睡去。
“妹妹!”
来人轻轻推她。
“妹妹!”
她抬起泪眼一看,朦朦胧胧,虚虚晃晃,却是香兰的脸。
“我只当你不认我了!”瑞珠呜呜咽咽,搂住她又是一阵哭,“我只当你的心比石头还硬,比冰凌子还冷!”
香兰忙捂了她的口,小声道:“夜色正深,莫要大喊大叫,若是吵醒了那群歹人,可就不妙了。你是我好妹妹,我岂会不认?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硬碰硬是救不了你的。我有一计,或可帮你。你窗子下正好有棵紫花泡桐,我攀了树才上了你的小楼。你把胆子放大些,随我翻窗爬树溜下去!”
瑞珠依言而行,却在下树时跌折了腿,“哎哟”一声。
看门狗狂吠不止,引来了万四等人。万四披衣而起,见此情形,心眼明亮,便叫数名打手拿住了香兰和瑞珠,对香兰道:“我认得你,你就是那‘米糕西施’杜香兰。你好大的胆,敢拐我的人!瑞珠这丫头折了腿,高老爷断不会娶一个瘸子,且又看不上旁人,你就替你妹子嫁了吧!”香兰哪里肯依,高声笑道:“若论拐人,谁能比得上您万四爷!您说的是黑话,办得是恶事,做的是皮肉买卖,赚的是昧心银子,缺的是祖宗十八代的德,犯的是下地狱十八层的孽!你听听,你看看,多少女子的一生就断送在你手里,断送在这万花馆!”
打手堵了她的口。
瑞珠又在呜咽。
万四差人把这二人押去楼上关好。他胸中自有盘算。四年以来,他在瑞珠身上费了不少银子,才栽培出这么个十分的人才。孰料这丫头一逃再逃,今晚竟跌折了腿,真是个没福的。既然瑞珠的身价已不如从前了,他又不好再把高老爷给的定金吐出来,便唯有出此毒计,来个偷龙转凤,准备与杜老头约谈,欲把香兰嫁与高老爷——那杜老头是穷苦出身,见了银子必定好说话。
次日,他便领人登门拜访,开口就是:“恭喜恭喜!香兰有福了!”
恰巧杜老头四处寻女不得,正自心焦,如是听了原委,不由勃然大怒,扬言要去衙门告他拐卖良家女子。万四见这老儿竟是个油盐不进的,只好叫他尝了尝棍棒滋味,再丢下三锭银子,强逼他画了押,自此,香兰便是他万花馆的人了。
当日,喜婆挑开轿帘子,女子竟歪倒着一动不动,再看,掉在她脚边的是一把沾血的剪刀。
杜老头强拖病躯,在子昂的搀扶下去衙门口喊冤,喊一回,挨一回打。
终于,他们不去了。
之后,高府新修园林,请了李师父来画园内景致。徒儿子昂在画上题了一首藏头诗,将那高老爷大骂特骂。高老爷得知后,叫人废了他一只右手。自此,沈子昂便从扬州城消失了。有人说曾在城外见过他,正值初春,他与一个华发老儿一同叫卖糯米糕,糕上有青红丝和香子兰。子昂人瘦了,憔悴了,把右手揣在怀里,起声高,尾调长,唱山歌似的叫:“糯米——糕——糯米——糕——”

雪衣在梦里走了很久,却总也走不到头。大地一片苍凉,细草沾染了一身霜色,蔓延到天边。天际线泛着诡异的紫色,天色银灰,将雨未雨。雪衣脚下是一条小河,隐没在霜草中,缓缓流淌。她的记忆忽然混乱,她似乎一直躺在水里,又似乎一直在奔逃。四周忽然陷入黑暗,颤颤烛光映照出一面土墙和一个神龛。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碗,嗅觉不甚灵敏,分辨不出碗中是何物。她想要尝一口,四肢却异常僵硬,好容易将碗凑到嘴边,那碗却在眨眼间化作一块白骨,冰冷而坚硬。雪衣并不害怕,她似乎与这白骨是旧相识,怔怔地掉下一串泪。
【一】
初见到这个男人时,雪衣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右手下意识一探,却发现腰间的暗器早已被卸下。她额上浸出微微冷汗,蹙着眉,眼中杀机一点点聚拢。那人先是一愣,忽而却笑了,仿佛看着一只龇着牙的小狗一般,故作害怕状,又揶揄道:“小小姑娘家,怎么跟要吃了我一样?”
他的声音携着风声雨声入耳,雪衣却感到温暖,她微微颔首,又抬起眼细看着眼前人。他高挑却瘦削,仿佛一杆冬竹,一身淡青色长袍似有些宽大,衣袖随风飘动。明明是清俊的一张脸,却颇为憔悴,几缕发丝垂在两鬓,平添了几许不羁。雪衣看他苦笑着揉了揉眉头,才发觉自己盯着他了许久。但她依旧看不透他的双眼,仿佛幽幽一口井,表面上的温柔之下,应该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雪衣感到些尴尬,只好咳嗽两声稍作缓解,却不想咳了一声之后却止不住了。那人走近一步,雪衣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碗。浓浓药香氤氲在四周。
“你……”
“姓魏名白竹,你喊我白竹便可。”他倒不嫌生分,往床沿上一坐,搅弄着碗中的药,目视着雪衣说道:“你受了风寒,不如先喝下这碗药暖暖吧。”
雪衣靠着床沿坐起来,又往里面挪挪。她本想伸出左手去推却,却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疼,额上的冷汗又密了几分。
“你的左手受了伤,一支箭直接刺穿了掌心。”他说罢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是极其细微的声音,但雪衣听得真切,比左手传来的疼痛还要真切几分。不只是左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却辨不清是哪里真正在痛。她脸上的神情因疼痛而有片刻的狰狞,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我来喂你。”魏白竹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递过来。
雪衣下意识地躲开,那柄白瓷勺就僵在半空。她心中陡生怀疑,咬了咬牙,问:“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
“捡?”他笑了,似乎这个字颇值得玩味。“明明是你倒在我门前的梨花树下,也许在水泊里躺了一晚上。”他边说边往窗外看。雪衣也看向窗外,春雨蒙蒙,葱茏绿意中有一树雪白。
“现在我近乎一个废人,如果他想杀我,不必留到现在。”雪衣这样想着,说:“多谢魏先生相救。”
“现在肯喝药了?我救你不过是出于一时恻隐,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雪衣侧头凝思,忽然笑了,说:“这就是你们常说的医者仁心吗?”
“我……并非医者。”

【二】
这间房子并不大,雪衣一眼可以看见书架上的医书。“魏先生说自己并非医者,也许是由什么难言之隐吧。”她心里琢磨了一下,并没有发问,只是乖乖喝完了药,而后低声谢了一句。魏白竹嘱咐她安心歇息,她便又躺下了。
这一觉竟是分外香甜,醒来时夕阳从窗缝洒进来,雪衣才晓得已是黄昏。所谓黑甜乡,大概便是如此吧。她忍着一身伤痛下了床——于她而言,这已是寻常事了。这十年来,慢一分,会被同伴抛弃,懈怠一分,便可能死于敌人的暗箭,与死亡相比,这一身痛算得了什么呢。
雪衣推开了两扇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衣襟,手肘撑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早春的山里已是生机勃发,一丛丛绿意随风轻晃,夕阳在叶片上跳跃。那棵大梨花树下落了一地的雪白花瓣,飘荡在一个水坑上。雪衣望着那个水坑,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时的血腥。当时她被隐刀追杀了十余天,早已筋疲力尽,伤痕满身。那天晚上,她在雨声的掩护下逃至山中,本以为甩掉了那群人,却被迎面射来的一道飞剑打中,从树上坠下。她的意识被摔得混沌,早已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走啊走。也许是缘分使然,竟倒在了这棵树下。隐刀的惯例向来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居然没有寻找我的尸体,果然是一群废物,”雪衣喃喃道:“和我一样。“她又转念一想,自己也许并不值得他们费力寻找。,便自嘲般地一笑。此时寄生脚步声传来。
是魏白竹。他抱了一身衣服,定定地看着她。
雪衣转身面对着他。两人之间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却又仿佛隔了很远。雪衣一时间手足无措,魏白竹待她这样好,她不知该信不该信,也不知如何报答。
魏白竹似乎看出了她的难处,先开口说:“伤口又疼了吗?”
“没……没有。”雪衣说:“都是些小伤,我已经习惯了。”
“疼了就该喊出来,有伤就该好好休息,你该习惯的应该是这些。”
雪衣不知如何作答,怔怔地站着,许久之后低声说了一个“好”字。
魏白竹合上窗,将她引到床沿坐着,抖开怀中的衣物,却是一套女子的衣服。他说:“没有细量尺寸,但约莫是合适的。”
雪衣脸颊一烫,说:“劳先生破费了。”魏白竹走出了隔间,留雪衣一人换衣服。褪下旧衣时,她看到了那些被细细包扎了的伤口。她忽然想到,这些莫非也是魏白竹亲手包扎?刹那间,雪衣羞愧难当,只想躲进被子里化成个石头,或者往床沿上一磕求一次失忆。虽然在隐刀时,同一组内不论男女皆可互相包扎,但那是不一样的。那时她只当自己是一把刀,可现在她是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子。
换好衣服,她走出了隔间,魏白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许是看到她满脸通红,他故意咳嗽了两声,解释道:“我只当你是我的病人,男女老幼,在医者眼里不过是相似的皮肉经络。”他停顿了一下,又正色道:“虽然两里之外就有一位相熟的妇人,但我想,你并不想自己的身份被泄露……”
雪衣顿时从羞赧中回过神来,魏白竹所说不无道理。“看来……你知道了许多。”
“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其他的我可懒得追究了。”魏白竹故作轻松语气,说:“雪衣姑娘。”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雪衣大惊失色。
“过去这两天两夜里,我无意间听了些梦话。”魏白竹笑道:“毕竟这屋子就这么大。”

“咦?那之前你睡哪里?”雪衣说罢便后悔了,这个问题愚蠢而暧昧。
“竹榻上、书桌上,皆可睡得,就是睡得不太安稳。”
雪衣笑了,和魏白竹相对而坐。桌面上是一壶茶和一对杯子,魏白竹斟出满满一杯,递给雪衣。
“黄芪茶。”魏白竹解释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也和你一样有这先天不足之症。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十多年前,那时虽是童稚相貌,却和如今的你有些相似。”
雪衣笑了,没想到这看似清高出尘的人,也免不了俗人的搭讪之语。但她心里又隐隐有些异样,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说假话。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会让他思念至今?那女子后来如何了?尽管心有疑虑,雪衣却也不多问。她岔开了话题,说:“我年幼时和母亲相依为命,家中虽然贫寒,但我的药一剂都没耽误,黄芪茶也是常喝的。”
“那后来令堂如何了?”
“死了。”雪衣说的平平淡淡,仿佛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魏白竹却连连道歉,雪衣摇摇头,笑问:“先生为什么不喝?”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先生时而说自己是医者,时而说自己不是医者,那先生到底是不是呢?”
“你需要我是的时候,我就是了。”魏白竹戏谑道,眼睛却盯着手中把玩的杯子,陷入沉思。
雪衣哑然。
【三】
天气忽的转暖,门前的梨花谢过一茬,又开了满树,转眼间已过了半月。雪衣在这方寸之间与魏白竹日夜相对,心里总难免生出些情愫。起初她并不知道那是何物,以为那只是感恩之意,谁知这感情竟如这山中草木一般生长蔓延开来。埋掉那身染血的衣服时,她已和过去诀别了。当初我为何要离开隐刀?她一次次盘问自己。
“魏先生,待数日后我伤好了,便要动身离开了。”
“也好也好,我就能安心地睡床了。”
二人大笑。
“雪衣,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有一事一直不甚明白。”
“请讲。”
“对于一个杀手来讲,隐刀内部要安全百倍,离开隐刀正如身陷刀山,足踏火海。而你当初为何要离开隐刀?”
“我曾经只想获得自由,而今却也捉摸不定了。”她内心已有几分释然,笑道:“也许我只是想知道当人的滋味。”
“如果我没有诊错,你身上仍有毒未解,且不久就要发作了。”魏白竹盯着雪衣的眼睛,使得她无处躲藏。
“没错,即便躲得了隐刀的追杀,也逃不过隐刀的毒。我从出逃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先生自在逍遥,也许不懂我的心思,在我看来,片刻的自由也弥足珍贵,哪怕用生命来换也是值得的。”
“我说过,你是我的病人,我救过你一次,也自然会救你第二次。”魏白竹说:“你只须多待几日,待我为你解毒后再走不迟。”
“雪衣……无以为报。”
“言重了,我只不过是要满足自己一桩心愿而已。”
原来,魏白竹是昔日神医魏大夫的独子。当年此地有一个苏员外,员外老来得女,疼爱非常,不料此女体弱多病,打小就是个药罐子。魏大夫自然被苏员外所请,为其医治爱女。一个月过后,女孩病情本有所好转,却不料在一次服药之后病情忽然加重。爱女垂死,苏员外自然不肯放过魏大夫,与官府勾结,将其逼死。
“你可知当初她为何忽然病重?”
“一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
“那奸人就是我。”魏白竹说:“当时我与父亲一同进苏府诊治,苏员外想要我家老宅那块地,便以误诊威胁我父亲。父亲自然不同意,却仍旧尽心尽力地医治他的女儿。我那时年幼,心气高傲,怎能忍父亲受此等威胁,便对那副药做了手脚。君药为黄芪,我在其中掺了几两藜芦。哈哈……”他说的最后居然笑了,却仿佛是自嘲。
雪衣决然想不到魏白竹曾有此种作为,低声道:“苏小姐也真是可怜……”自小体弱便罢了,父亲竟不顾她的死活谋求利益,雪衣在心里叹了一声,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有了莫名的怜悯。
魏白竹却也不看她,接着说:“我本只是想给苏员外一点教训,却没想到那丫头体弱至此,竟然……而后父亲死去,我也离开了城中,隐居在此钻研医术。我此生心愿有二,一是为父报仇,二是治一奇疾,以告慰父亲。”魏白竹语气渐渐缓和下来,说:“隐刀的毒是天下至毒之一,如果我为你医好了毒,也算不负父亲期望。”
“原来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试药的人吗?”啪的一声,雪衣听到了那可怜的幻想破灭的声音。她忽然发现,那些感情仿佛这一树梨花,开过了,也就不复存在了。
魏白竹许是仍在激动,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

【四】
曾经,离开隐刀只是为了自由。雪衣受够了那种被当成一把刀的日子,她和从出生起便在隐刀的人不同,她曾有过自己的生活,也有爱自己的人。那是她的母亲,那个宁愿自己忍饥挨饿也要给她看病的女人。年幼时的雪衣以为,她会很快好起来,和母亲好好生活,但某一天,母亲忽然失踪了。邻居老婆婆告诉她,她的母亲受不了现在的生活,扔下她自己过日子去了。雪衣不信。这个女人总是告诉她,她还有个被遗弃的妹妹,母亲对此嗤之以鼻。雪衣想,这次她说的一定也是假话。但母亲终究是没有回来。
很久以后,雪衣又想起了那个老婆婆,她忽然愿意相信她,至少那样,她在时间还有亲人,有所慰藉。她想着,等她活着出了隐刀,一定要去找到她们,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而今她竟想在这山里度过一生了,何其荒唐好笑。她与他的情分,不过一碗黄芪汤而已,除此之外,皆是交易。
魏白竹,我替你报仇,从此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雪衣挖出了那件夜行衣,趁魏白竹熟睡时偷偷出了门。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前几天她下山打探过,此时很快找到了苏家宅子。她忽然想到,也许之前母亲带她来过这条街,路过这两盏灯笼,不禁心有感慨。翻墙入院,飞檐走壁,,没想到往日的功夫竟没有丝毫荒废,她心中暗暗冷笑,“倒是要多谢隐刀了。”
雪衣伏在房顶上,溶于夜色,看着苏员外走进偏院的一间房,片刻后又出来。没猜错的话,那里该是小姐的房间。雪衣静静等待着他走进自己脚下的这间房,然后给出致命一刀。那一刀会划过他的脖子,划穿他的喉咙,他会来不及求救便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如果她的技术足够好,这身衣服哪怕一滴血都沾染不上。雪衣想着那时的场面,居然有些反胃。
然而,没等到苏员外走进屋,小姐的房中竟是一声惊呼,伴随着铜盆落地的声音。丫鬟飞奔出来,哭喊着“小姐出事了。”
一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
雪衣化装成一个丫鬟,潜入了小姐的闺房。此时房门大开,亲人、下人、大夫进进出出,不同的哭声交织着,宣告着小姐的死。但雪衣自己必须去亲自确认死者,她想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以做出应对。然而,当她见到那人时,忽的恍惚了,她仿佛又一次从树上坠落。
即便那张脸此时分外苍白,即便她永远不会睁开眼,但她分明和她有十分的相似。往事一幕幕闪现,那个老婆婆说,她有一个被遗弃的妹妹。
隐刀终究还是没能放过雪衣,但死的却是苏青晓。雪衣好希望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但她又想,这不过是妄想,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一个人假意掉几滴泪都算是奢望了。
【五】
后半夜下了雨,雪衣浑浑噩噩,一路淋着雨上山,远远看见那间小屋亮着灯,此时天已经快亮了。雪衣想了一路,她找不到什么回来的理由了,但她又不得不回来给他一个交待。
魏白竹想杀苏员外,怕不是只有杀父之仇。当年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孩,在他心里的分量应该不一般吧。苏青晓因他而病重,他后悔吗,悲伤吗,是不是愧疚了十几年?而今自己无法接近她,只能把这一腔怨愤泼在苏员外头上。
走到门口时,雪衣发现魏白竹撑着伞在等她。
“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对不对?”
魏白竹不答。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阻止我,是吗?”
魏白竹仍旧不答,却走向她,为她撑伞。
雪衣一动不动,看着魏白竹的双眼。那双眼睛她似乎看透了,却只希望自己从未看透。
“我昨晚终于制出了解药,雪衣,你自由了。”魏白竹带着一贯的笑意,侧身一让,想让雪衣和他进屋。
“苏青晓死了。”雪衣不为所动,只看着魏白竹动作一滞,纸伞随即跌落在地。
他仿佛僵住了,艰难地回头,看着雪衣,说:“好……好啊……”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又神情漠然地走出来,手中捏着一个药瓶。他扯开塞子,拉过雪衣的手,一粒药丸滚落在她的手心。魏白竹捧着她的手,说:“我此生负你,只盼你日后好好待自己……”
药在她手中化作齑粉,她摊开手掌,看着药粉溶入雨水,从手中滴落。她忽然用指尖沾起药汁尝了一下,苦且凉,不似那时的黄芪汤。
雪衣怔怔地落下两行泪。

【楔子】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
【枉华年】
落霞山上住着一位颇有名气的药师,然而大多数来访者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渐渐地,药师被大家传为难得一见的隐士,唯独有缘人才能与他见上一面。药师门下的童子不以为意,他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能见到药师,只怪那些来访者没有找对时间。起初他还帮访客去深山里找药师,然而从没找见过,索性再有人来,便道一声“只在此山中”,大概是说您自己去找吧,反正离不了这座山。
盛名在身,年轻的药师却隐居深山,大抵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倒是难为了那些求药的人,赶着趟来见他,可惜总是落空。日子久了,就冒出了些流言蜚语,无不是中伤药师的讽刺话。有人说药师为了救妹妹难得一次妙手回春,之后江郎才尽,就躲起来不敢见人,有人说药师拿来救命的药实际是偷的,由此结了仇家,不得不到山里避祸,还有人说,药师年轻气盛,有点名气就不屑再给人开药。
有故事的山,住着有故事的人,凡尘俗语,早已不传入耳,就好像惺惺相惜,落霞山从不亏待这位药师,云深不知路,却主动给他留一条通幽曲径,尽头连接着一片四季盛开的紫苏花。
朝至夕归,药师不采摘山间的任何药材,只是静静地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出神地看着绿意盎然的紫苏。
这一眼,看了整整二十年。
【忆初时】
苏小紫作为妖界植物类女妖中的佼佼者,每天最烦恼的事情就是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踏平了她家的门槛。为了辛苦建立的小窝免遭横祸,苏小紫只好整天躲在湖底鱼美人的家中。可是鱼美人守着愁眉苦脸的苏小紫,不能与自己的丈夫恩爱,也犯了愁。这两位绝色女妖就这么挤在一起唉声叹气,怎么看都是天妒红颜。然而,这真真是她们自找的。
到了开春的时候,苏小紫泪别鱼美人。“鱼姐姐,妹妹我这就走了,我的家就拜托你好好看管,若我在人间过得不好,就再回落霞山来找你。”
鱼美人揪着心哽咽,“苏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去了就别急着回来了,我还想多快活几年呐,你可千万在人间多待些时日啊。”
两个人依依惜别,要不是因为水的限制,鱼美人真想亲自把苏小紫送到山底,以免她中途后悔。苏小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确实后悔了,叹口气转身要往回走,不料一脚踩滑,直接给摔到山下了。
苏小紫这一走,就是三百年光阴尽辜负。鱼美人怎么也想不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再见到苏小紫时,她一时竟不敢相认。
【芳心劫】
当初苏小紫摔得七荤八素,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身在人界。救她的人叫萧峰,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左腿有疾,走路一瘸一拐。听他村里的老人说,萧郎是个好孩子,体贴又懂事,常常给他们送药材还不收钱。去年,他为卧病在床的妹妹去悬崖上采灵芝而摔伤了腿,不舍得花钱医治,才落下了残疾。
苏小紫心疼又气恼地看着门口一个个娇羞的姑娘想,即便腿不好,也没挡住他泛滥的桃花。
“苏姑娘,外面风大,你身体虚弱,还是赶紧回房间吧。”萧峰送走了邻居家的三个女儿,转身被怒目而视的苏小紫吓了一跳,自在山脚下捡到她,他就觉得苏小紫的脑子大概摔

坏了一点,故而说话也是轻言细语,跟哄小孩子似的。
其实苏小紫的脑子本来就不好使,但与人交流有障碍,并不是脑子的缘故,而是她长年居住在妖界,头一回见着活人,还无法适应人族的生活。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脑子不好使的苏小紫又把老实巴交的萧峰吓着了。“萧郎,我是植物系妖怪,只要有水和阳光我就能活下去,不需要吃这些鸡鸭鱼肉,也不需要喝大补的药,你就别破费了。我近来嗜睡不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是许久没晒太阳了,明天多晒晒就好了。”
苏小紫是心疼萧峰给自己花这么多冤枉钱,没多想,甚至都没觉得萧峰掉了筷子是被自己的大实话给惊的。
萧峰抬手试了试苏小紫的额头,苏小紫觉得他的手掌暖暖的,真舒服。
“没发烧,怎么说胡话了呢?”萧峰实在不忍心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成了傻子,惋惜道,“莫非病情加重了?”
本着关爱病人的心情,第二天萧峰带苏小紫逛了逛繁华的街市。
“我曾经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带着妹妹来看看热闹的人群,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苏小紫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听萧峰慨叹。萧峰的妹妹萧媛儿是个柔弱的小姑娘,久病缠身,原本的俊俏模样已经看不出了。萧媛儿很喜欢苏小紫去看她,她说,见着苏小紫,就感觉兄长的后半生有着落了。
不知为何,苏小紫爱听这话,只要萧媛儿一说这种话,她就特别开心。奈何这个知心的妹妹却要不久于人世了,苏小紫不比萧峰少伤心。
“你知道吗?每一个妖精体内都有一颗灵珠,修行年限越久,灵珠就越厉害。萧媛儿恐怕得需要一颗三百年以上的灵珠。”苏小紫咂摸着嘴,想起湖底的鱼美人,她那颗灵珠大概有五百年道行了,只是,别说借鱼美人三百年,哪怕是十年,她那位宠妻成魔的丈夫也会要了自己的命。
苏小紫难得又犯了愁,却没留意,萧峰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难为苏小紫费心尽力地替萧峰的妹妹四处借灵珠,萧峰却请了一位除妖师来家中做客。临近傍晚,苏小紫又一次失望而归,未进院中便察觉到一丝异样。她犹豫着不敢进门,篱笆门反倒从内打开,萧峰眼神闪躲,“苏姑娘,你回来了,赶紧到屋里休息吧,我去送送这位客人。”
除妖师与苏小紫擦肩而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苏小紫没有感受到他的恶意,便没放在心上。除妖师再没来过,苏小紫照常赖在萧峰的家里,每天帮他照顾萧媛儿,时不时代替他上山采药。萧峰的腿疾渐渐有了好转,他自己倒浑然不觉。
日子看起来一如往常,可是苏小紫明显发觉萧峰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苏小紫喜欢被萧峰照顾,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不在言语中,却总在细微处令人动容,就像鱼美人和她丈夫那样恩爱,似乎这就是苏小紫一直神往的爱情了。
苏小紫跑去跟萧媛儿倾诉,“媛儿,我大概坠入爱河了。”
萧媛儿惨白着脸,却笑出了声,“你才发现啊,我的未来嫂嫂。”
心意一明确,苏小紫就坐不住了,三番两次地暗示萧峰,奈何萧峰一脸大义凛然毫无儿女情长的心思。萧媛儿有心撮合,可是娶妻的话题一开头,萧峰就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有言不由衷的心事。
萧媛儿自知时日无多,唯一牵挂的就是兄长的终身幸福,她想在病逝之前,看到兄长成亲。于是她就把话都挑明了,“哥哥,苏姐姐这样好的人,你都不喜欢,可是心中另有人选?若是如此,你该跟苏姐姐明说才是,莫要耽误了人家好年华。”
话已至此,萧峰硬着头皮接下,“苏姑娘人美心善,是个好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那还为何拖延?早日成亲,就是了了妹妹的一桩心病,九泉之下,与爹娘团聚之时,妹妹我也算不负他们的嘱托。”

“媛儿你会长命百岁的,不要说丧气话。”萧峰急道,“就是因为苏姑娘太好,我这个跛子如何配得上她。”
萧媛儿落了泪,“是媛儿耽误了哥哥,若非为我采那崖上的灵芝,哥哥你……”
“不要说了,哥哥几时怨过你,只怪哥哥无能,没能采到救命的灵芝。”
兄妹情深,全落进了苏小紫的眼中。她觉得这些问题都不能阻止自己嫁给萧峰,苏小紫美滋滋地想,灵芝比三百年的灵珠好找,要是能治好萧媛儿的病,萧峰肯定就非自己不娶了。
翌日傍晚,苏小紫哼着曲儿回来,隐约听见萧媛儿的斥责声,坐在她床边的却是萧峰。苏小紫诧异,昨日还兄妹抱头痛哭,今天怎么就反目了呢?停在窗下听了一会儿,苏小紫红了眼眶,带着两株灵芝伤心地离开了。
鱼美人才刚躺下,正摇晃着鱼尾跟丈夫调侃,“苏小紫那丫头以为灵芝能让垂死的病人转危为安,非让我跟她一起去找,我今天一天游遍了整座山的所有溪流小河,终于……”话没说完,鱼美人的视线从她丈夫身上转到了琉璃窗外的苏小紫身上。
“是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我怎么这会儿看到了苏小紫呢?”鱼美人推开丈夫,细细瞧了一眼那道跟水草一般的身影,就见苏小紫从窗子跃进屋内,趴在她床上一通嚎啕大哭。
听苏小紫断断续续道出缘由,鱼美人百年一见地动了怒,湖面一下子冰封三尺。苏小紫为了回去只好一点一点凿冰,看得鱼美人泪涟涟。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贱人,我心疼你,你将我好心当成驴肝肺。”鱼美人偎在丈夫怀里哭,“你就去找那个坏男人吧,他盗去你的灵珠,也是你命中的劫,谁都怨不得,就怪你自己傻!”
苏小紫一口气回到岸上,耳边犹回荡着鱼美人的哀泣。这辈子唯一的好友,到底还是败给了重色轻友的桃花劫。
站在萧峰家的篱笆院外,苏小紫看着她心爱的男人焦急地眺望她时常归来的那条路。苏小紫安慰自己,就假装当他不是为了灵珠吧。
骗自己总是最容易的,苏小紫又开心起来,像害羞腼腆的小姑娘,跟萧峰软语道:“萧峰,我来到人界就是想寻个好男人作自己的如意郎君,你可愿意娶我?”
萧峰欲言又止,神色莫测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而萧媛儿反倒不乐意这门婚事了,一心阻挠苏小紫。
“苏小紫,你别赖在我们家了,没羞没躁,快走吧。”萧媛儿背对着她说狠话,苏小紫早已听出了她的哭腔,什么也没说,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萧媛儿咬着被衾哭出了声。
婚事办得有些仓促,这是苏小紫要求的,不给嫁妆,不要聘礼,不见长辈,不请亲友,连喜服也不穿,苏小紫盖着红盖头,两个人一身常服在篱笆院内对着天地拜了拜,像过家家的游戏一样,这桩婚事就这么算是成了。
洞房花烛夜,萧峰颤着手揭开鲜红如血的红盖头,“苏姑娘,我……”
苏小紫打断他的话,笑道:“夫君,你该称我一声夫人。”
萧峰顿了顿,抚着她的脸,深情地唤一声,“夫人。”俯身一吻,苏小紫抬手止住,“夫君,我们还没有喝交杯酒。”
萧峰似是怕极了喝酒,摆手道:“不喝了。”
“那怎么能行,我们已经简化了那么多成婚的步骤,交杯酒总不能省了。”苏小紫含笑斟酒,两人的胳膊相扣,萧峰没有阻止她,一饮而尽。
同时喝进嘴里的,还有一滴苦涩的泪。
苏小紫倒在床上,心里五味俱全。过了许久,萧峰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伸手解开了她胸前的衣襟。不复以往,萧峰的手冰凉刺骨,苏小紫感慨,最后一次,却感受不到那股暖意了。

一张符纸贴在心口,灵珠的力量逐渐被封印。苏小紫忍着疼,心里骂他傻,人界的迷药怎能迷倒妖怪,取个灵珠害她平白受了这么大的苦楚。隐约听见萧峰说了什么,但是苏小紫的意识已经散乱,什么都听不清了。
这一夜原本月明星稀,忽然间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萧峰攥着灵珠站在门廊下,与夜雨中的一道人身鱼尾的人影对峙。
许是眼花,萧峰一眨眼,那道人影就不见了。但是,晕倒在床上的苏小紫也不见了。二十年,她再也没从那条熟悉的小径上笑着向他走来。
【久重逢】
湖底的鱼美人守着一株恹恹的紫苏已经二十年了,即使她用灵气环绕整个湖,这株紫苏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罢了,随你吧。”
寂静的琉璃宫内,美人传出一声无奈的轻叹。
幽绿的花海汪洋成旖旎的梦境,恍若经年未扰,绿衣裙的少女脸色苍白,却目光如水。
华发早生的药师按捺心中汹涌如潮的思念,温柔地踏入花海,深情款款,“二十年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看。”
少女浅笑,拢起他鬓角的长发,“你有白头发了。”
“你过得好吗?”
“听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想再看看你。”
“看过了,就回去吧,别再来了。”
二十年费尽灵气修得幻形,只为道一声珍重。鱼美人捧着一株枯萎的紫苏,将其长埋在了湖边的岩石旁。
从此以后,药师便离开了落霞山,再没人见过他。

“阿巧,世间险恶,你这般去了,若是变成世人餐桌上的一顿佳肴,我可是不会救你的。”男子盘膝坐在山洞,闭目修炼,却一言点中地上那条青蛇的心思。
青蛇吐着信子,竟能口吐人言,声似五岁女童,说起话来,还有几分俏皮,“才不信,师父才不会不管阿巧!”说着话,在泥土中窜出一条细长的印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丛中。
阿巧是条修炼了两百年的蛇精,不能化形,在蛇之中又是少有的性格温顺,她还是条小蛇时,就遇见了师父,便与师父终日困于山洞之中。
这是她第二十六次出逃,一百年前,她听见山洞避雨的樵夫三两交谈,听了樵夫说白蛇传。就想着,自己兴许也能遇见许仙。而她一次次出逃,遇见的不过是师父揪着她的七寸丢回了山洞的草窝中,每次的指责,也不过就是“杜撰话本哪里可信”的话。
山林子的路她跑了二十六回,回回迷路在山林间,至今连山脚都没到过,这回她觉得自己幸运的多,树根旁躺着名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模样,嘴里叼着根野草,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人,怎么下山。”她张口,那少年慵懒的睁开一只眼,与她目光交汇后,指着远处一条小道。
“呶,那里,下了山就有很多人了。”少年闭上眼,不在意的继续哼着他的小曲儿。
阿巧窃喜,从少年身旁扭过,却被踩住了尾巴。
“你真当自个儿法力无边?连个人形都化不成的小妖还想下山害人?”少年仍是那副模样,只是踩住尾巴的那只脚不曾移动半分。阿巧还没说话,少年揪起她尾巴,将她悬于空中,任她扭动身体,吐着信子睁大眼各种威胁。
“放开我!”
“好。”少年一松手,阿巧被摔在地面上长出的树根上,一时间将她砸的有些迷糊。待她定神看清眼前人时,师父就与少年并肩站在一起。阿巧心虚似的像少年靠拢,却被师父揪起七寸,任她反抗不能。
师父眼尾扫过一眼少年,目光定格在阿巧身上,脸色阴沉地说,“回去。”
少年嬉笑着将脸贴向阿巧小小的蛇头边上,“记住我啊,我叫徐长卿,你什么时候化形了,咱们什么时候再见,我带着你下山,你师父半个屁都不会放!”
师父没有理会徐长卿,径自离去,任由阿巧晃着脑袋在空中,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骂上少年两句,“你放屁,我师父岂是你……你……师父别晃我了!”
四百年后。
阿巧化成人形已有百年有余,此时她仍乖巧地坐在山洞里的原由是因为师父一直叮嘱她勤加修炼,为了早日登仙,实际上登不登仙,她才不稀罕。可她却是很珍惜师父,师父早已功德圆满,却仍在这凡俗之地流连,想来想去,也只有为了她。
“师……师父。”阿巧怯怯地询问,师父闭着眼,不曾回复,她忍不住接下去说,“我……我想下山看看……人世间是何种模样……”师父仍旧闭着眼,不回复她,阿巧蹑着脚,悄悄的跑了出去。
阿巧走出山洞时,下着淅沥的小雨,山林间说不上的安静,只有雨声在山间四溢。山洞不远处,朦胧雨帘之间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执一柄油纸伞,伫立于树林间。
“怎样,小蛇妖,我说了你化形了,我带你下山的。”男子言语轻佻,声音却令人熟悉。
“你谁?”阿巧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认识这么个怪人。
“咳……咳咳……”男子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徐长卿。”
听见那人这么说,阿巧两眼一亮,掌上带风,冲向男子。她还记得!四百年前就是这么个混小子言语间对师父不敬!掌风将近,徐长卿轻轻一拍,将阿巧甩出数米,她便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撞个结实。就在此时,地上枝条仿佛有了生命般缠绕住徐长卿的身体,将他托起甩出,重重的落在山洞前的石头上。
洞中一人缓缓走出,褐色的衣衫仿若要融入山中一般,他走到阿巧面前,将她托起,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入她口中。阿巧抿着唇,死死的盯着徐长卿,忽地就红了鼻子,“师父,他是个坏人!”
“嗯好,师父知道,师父在。”话说着,徐长卿已经站了起来,用手拂去衣衫上的草叶,啐出一口血,走向二人时,拉过阿巧的手,身形一闪,二人已在山下。
阿巧回过头望了一眼身旁的高山,雨声依旧,她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她曾经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高山。
“走吧,你师父以前可是设了阵法,你走的出来就怪了。”
“……师父?”
“老树妖下不了山,根扎的太深。”
阿巧刚想扬起手,却被徐长卿摁下,“你打不过我。”
话说戳中了阿巧的心思,她只得放下手,任由徐长卿拉着朝着远处的村庄走去。
一晃眼,下山已有三年,二人辗转,最终还是在几十公里外的镇子上落了脚。
徐长卿说自个儿是个大夫,要开个医馆悬壶济世,阿巧白了他一眼,不屑的想了满腹诋毁的话,终还是咽了下去。她寻思着,要是徐长卿药死了人,就换个地儿便是,反正损了他的道行,她便将这连本体是何都不知的家伙打死一走了之。
天总不遂人意,短短数月,这医馆反倒被徐长卿开的红火起来。
“徐大夫可有婚配?”医馆的小学徒多嘴,总是找了借口便来问东问西,徐长卿总是一副嬉笑的模样,待人却也是恭敬有礼的,再加之他总是一身白衣,在小镇又算的上是名医了,众人憋在心中的话,今儿被小学徒点破,不论是医馆的人,还是来寻医问药之人,皆看向他去,一时间这偌大的医馆竟寂静万分。徐长卿瞧了小学徒一眼,小学徒眼睛骨碌碌的打转,想是在寻思着什么,忽拍掌‘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徐大夫这般风度,又潇洒逼人,怎么想也只有巧儿姐姐配得上了!”
话是马屁不错,但也讨得徐长卿欢心,阿巧撇嘴,刚想反驳,徐长卿反倒先开了口,“嘘,咱们是私奔,你若这样说话,我同你的巧儿姐姐被他那冷面无情的爹爹捉去该如何是好。”阿巧瞪大了眼,奈何被徐长卿用法术封了嘴,只能哼了一声瞪大了双眼。

待众人散去,医馆瞧病的人也只剩寥寥,阿巧瞧着午后门外阳光正暖,就找了个舒服的地儿,晒着太阳,小手托腮,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寻了徐长卿的空儿好逃回山上才是。说也奇怪,这医馆开了数月,来往提亲的媒婆快踏破了门槛,是给徐长卿说媳妇儿的也好,给她寻夫家的也罢,她就是觉着那些人都不如师父,别说不如师父,就是连坐那装模做样的徐长卿也不如。
阿巧觉得身旁有人轻轻踢了她,她昂起头,往一旁坐了坐,让出点儿空袭,又继续想着她的那些小心思。
徐长卿看了阿巧一眼,撩起袍子坐在她的身侧,笑道,“怎么,生气了?”
阿巧扭过头,不愿理会他。
徐长卿干校,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阿巧怀里塞去,“呶,别那么小气,你瞧,我不是为你赶走了那些嗡嗡乱叫的蝇子了么。”
看着油纸包,闻着里面烤鸡的味道,阿巧脸一红,接了下来,撕开烤鸡腿,咬下一口,撅着嘴,“咱俩什么时候就私奔了,还把师父说成冷面无情,要不是打不过你……我一掌就给你劈成两截,管你是蛇虫鼠蚁还是花草树木!”
两人不再言语,路边行人来往,偶有一辆人朝着他们点头问好。
总的来说,徐长卿待她还是不错的,虽说是被掳走,但也没苛待过她半分,吃穿用度也从不缺她半分,比起对待自己,待她倒是更甚有余。就连往日里来寻她的老道老妖,也被徐长卿一并打跑,倘若真的算起来,徐长卿倒还是算的上她半个恩人。
“烤鸡你也吃了,今儿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儿呢?”徐长卿眯着眼,笑的有些无赖。恍惚间,阿巧觉着徐长卿还是初见那日的少年。
“没有,烤鸡是烤鸡,喜欢是喜欢,真要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师父!”阿巧说着,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徐长卿扭过她的脸,脸上仍是那无赖模样,眼神却认真万分。
“好好,我不跟阿槐比,那若是更烤鸡比,你更喜欢哪个?”
徐长卿的问题令阿巧犯了难,有恩报恩,白娘子不也是许仙救了一命才修炼千年为求报恩嘛?
看着阿巧犯难,徐长卿倒有了些满足,这三年多他日日皆要问上一遍,每次这小妮子都是直摇头的同她耍无赖,嘴里反反复复的念着‘师父好,师父最好’的话,今日还是看她第一次好生思考究竟是烤鸡好,还是他好。
罢了罢了,至少他赢了烤鸡。
“行了行了,我想我肯定要比你手上那只烤鸡好!”徐长卿说着,站起身朝着内堂走去。
听着他的话,阿巧脸上有些微红,瞧着徐长卿的背影,一袭白衣胜雪,这男子真要论起来,也是人世间少有的英俊,博学多才,比起深山的她来说,又深谙世事,这些日子待她如此照顾,总是令她想到,许仙与白娘子初初成亲时,二人举案齐眉的模样。
兴许,徐长卿便是她想寻的许仙。

自那日起,阿巧便寻得闲暇时的乐趣,晌午时分,坐在医馆门前,望着远处,徐长卿偶尔会来同她拌几句嘴,也偶尔会同她说几句严肃不已的话。
譬如这些日子她终于知道,师父叫阿槐,是个取名非常没有品味的男人。
譬如,她总是走不到山腰就迷路在那里,是因为师父设了阵法。
徐长卿偶有几日,会同她一同望着远方,阿巧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会盯着那张难得严肃的脸庞失神。
“你在瞧什么?”阿巧憋在心中许久,终于说出她的疑惑。
本在望着远方的徐长卿回过神来,朝着阿巧微微一笑,“想着我的阿巧今日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呀!”
“哼!油嘴滑舌!不理你了!”阿巧红着脸,撅着嘴,起身便向后堂跑去。
看着阿巧离开,徐长卿叹了一口气,双手插入袖中,秋末,天也冷了起来,他转过脸,看着远处白雾笼罩下的山头,朦胧的只留下一个轮廓。
他想斩断那几百年的因缘,还要多久的时光。
他等不了下一个几百年,他也没有时间等那几百年。
天才刚入冬,大雪便纷然而至,长街行人寥寥,求药之人大多是些咳嗽腹泻,阿巧躲在房中不肯出来,每日徐长卿便去为她准备柴火,送去饭食。旁人只道徐长卿对阿巧呵护备至,阿巧又怎会看不出来,她只是想蒙了自己双眼,不想去看罢了。
“阿巧今日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呢?”徐长卿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将阿巧的被褥向上提了提。阿巧翻了个身,眯着眼打开徐长卿那只轻佻的手。
房间里安静异常,只有炭盆里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半晌,徐长卿轻叹,声音甚小,怕惊了面前人的好梦。
“我将你……送回阿槐身边吧。”徐长卿声音微颤。阿巧不敢回头,一时心乱如麻,徐长卿真的喜欢她嘛?她一直如此思考着,却不敢想答案,许仙纵使爱着白娘子,最终也是与法海之流合伙,将她压在雷峰塔下,那徐长卿呢?
想着,徐长卿起了身,阿巧慌忙闭上眼,看着床上紧闭双目的阿巧,徐长卿微笑,俯下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向着炭盆里又添了些炭火才离去。
阿巧听着门吱呀一声合上,捂住额头,却不料手摸到了点点水痕。
炭火烧的正旺,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在房间里,热闹异常。
阿巧想起四百年前初遇徐长卿时,那少年踩着她尾巴时的模样,少年轻狂,却是自信万分的少年。
“记住我啊!我叫徐长卿,你什么时候化形了,咱们什么时候再见!我带着你下山,你师父半个屁都不会放!”倨傲的少年现今变成这副模样。
或许,是自己错了。
阿巧将头埋在被子里,思索不出个结果,却怎样也不想离开了。
开了春,天气渐暖,嫩绿小草在草坪中生长,枝头新芽,鸟儿欢喜的站在房顶上鸣叫。
下山的第四个年头,阿巧在温暖的被窝里又过了一个冬。
阿巧走出房门,徐长卿就站在她对面的屋檐下,裹着冬日的棉衣,方才笑着逗着小学徒,看见阿巧时,竟一时笑的温柔起来,“我的阿巧今日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呢?”
他一问,阿巧也笑了起来。
“是是是,徐大夫俊美无双,怎会有女子不倾心呢?”

阿巧虽是敷衍,徐长卿却笑的更加开心。
“我想也是。不过我要阿巧就好。”
“油嘴滑舌!”阿巧扭过头,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望向徐长卿,“我今儿要去隔壁村子里收药,你去不去?”
徐长卿眼前一亮,‘去’字都落在嘴边了,还是没有说出口,最后竟有些委屈的模样说,“阿巧姑娘若是带我去见见世面,我便去,若是嫌我粗人笨口拙舌,我想我还是回屋再睡会儿好了。”
阿巧倒还是第一次看徐长卿在她手下吃瘪,本想着试探他,竟没想到得了这般答复。纵使徐长卿做了恶事万般,但却没骗过阿巧一句。
“好,本姑娘带你见见世面,可要穿的体面些,莫丢了本姑娘的脸面!”阿巧昂着头,看起来甚是开心。
忽有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竟连耳根也变得通红。
“阿巧姑娘还有何吩咐?”徐长卿歪过头,看着不说话的阿巧。阿巧红着脸,憋足了气,扭过头背着徐长卿,说起话来,底气却十足“去去去,快换身衣裳!”
听到徐长卿回屋,阿巧蹲下身来捂住脸颊,不知怎么地,竟想到刚下山那日。
那日小雨刚停,两人躲在路边亭子下,虽说干了衣裳,可这样阴雨的天再赶路走下去,不知还要再淋湿多少回。
“你下山便下山,你捉我做甚!”阿巧掐着腰,昂着头,努力使自己气势不落于人后,谁知徐长卿反倒笑起来。
“那可不是得捉你,老天爷说你是我命定的小媳妇儿呢。”他话刚说完,轰隆一声雷鸣,一道闪电仿佛要撕裂了这乌云密布的天,他又摊开手,说,“你瞧,天机不可泄露。”
倘若,徐长卿说的,全是实话呢……
阿巧再见到师父时,是盛夏的傍晚。
知了攀在树上,断断续续,却又叫个没停,男人踏进医馆时,阿巧正坐在门外,双手环膝打着盹,一阵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她揉着眼,抬起头往医馆里看去,噼啪一声,大堂内的梨花木桌碎成两截,这一声惊醒了阿巧,顺着声望去,男人一身墨绿色长衫,背对着她。
徐长卿盯着男人,脸上挂着的笑容令人捉摸不透,朝着那人挑衅道,“哟,出来了?还挺快。”
“你那点小把戏还想困我多久?”男人的声音如温玉一般,却透着寒气。
“师父!”阿巧从身后冲上去抱住男人,男人转过身,冰冷的脸上也冒出几分笑意,俯下身搂住阿巧。
“我的徒弟,还是不劳你费心了。”说着,便拉着阿巧离去。
徐长卿定在原地,眯着眼睛,朝阿巧挥挥手,阿巧回过头,想要唤过那人名字,徐长卿却张了口。
“我都说了,咱俩是命定的。”

阿巧与师父回到山中时,已过了两日。
春雨飘在山间,在山洞口形成一道雨帘,待阿巧与师父走进山洞时,徐长卿正倚在阿巧曾经的草堆上半眯着眼,一旁篝火烧的正旺。
师父将阿巧护在身后,一如初见时,师父护住她,让她从鹰口中幸存时的模样。
三人对视沉默,阿巧悄悄向前迈开半步,却又被师父拦了下来。
阿巧是条胆小的蛇,从前就连成精的老鼠也能追着她跑过半座山,更别说让她现在忤逆师父。
“选别人不好吗。”师父的话里有几分叹息,这还是阿巧第一次见着师父好言与徐长卿说话。
“天选的。倒是你,选别人不好嘛?”徐长卿朝着草堆里拱了拱,春寒,山间更是寒气逼人。
阿巧听着两人说着摸不清头脑的话,却又不敢妄自插口,只能不时的望向徐长卿两眼,盼着他能早早离去,免得与师父争斗。
柴火烧了又灭,只剩烧红的木炭,不时的传出噼啪的声音。
徐长卿朝着阿巧走来,阿巧有些站不住,朝前走了两步。
“今天的阿巧,有没有更加喜欢我一点儿了呢?”
徐长卿说着,阿巧红了脸,刚想挤兑他,却对上了徐长卿那双眼,墨绿色的眸子里透着的那股认真劲儿是阿巧从未见过的,她张开口,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不喜欢’。
“……嗯……”阿巧低下头,羞红了脸。
听着,徐长卿脸上满是喜悦,伸出手抚上阿巧的脸颊,冰凉的皮肤里透着一丝温热。徐长卿相信,阿巧确实,是喜欢自己的。
“那就够了。”徐长卿神情温柔,语气却骤然变冷,本来温柔的手指死死在卡在阿巧的颈子上。
徐长卿不太懂什么叫情爱。
他只是一株寮刁竹,得了些灵智,便修炼于山间。那时且是千年以前,他于草丛之中与杂草无异,他同身旁不远处的那颗槐树一同修炼,后来皆化形,树妖同他说,自己找了个山洞,邀他一同前往,徐长卿摇头,笑着说自己更喜阳光充裕的山坡,从此二人便分道扬镳。
徐长卿得了天意,树妖收留了蛇妖,蛇妖,是他的情劫。
可惜,徐长卿从始至终,都不懂什么是情爱。
阿巧一双手紧紧抓住徐长卿的手,想要掰开他,却不论如何也掰不开,直到师父一掌劈开徐长卿,她的脑中还满是那张温柔的脸庞,她却从未想过,徐长卿会要杀她。阿巧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任师父与徐长卿在洞内如何打斗,她也只是呆呆的趴在那里。
二人从洞中打到山上,阿巧追出去时,已不见二人踪影。
时光流逝,阿巧一日日等在洞中,除了年岁增长,她没等到任何人的归来,对她呵护备至的师父也好,还是那个要杀她的徐长卿也罢,她却谁也等不到。直至许久以后,她忽然惊觉,自己并不是白素贞,而徐长卿或许从一开始便不是她的许仙,那些温柔与关爱,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喜欢自己的手段罢了。可若她要渡情劫,谁才是她的情劫?
是自她幼年便与她朝夕相对的师父,还是徐长卿?
倘若徐长卿真的不喜欢她,那那些日子的徐长卿,于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她想不通,却也不敢再想。
“师父,悟道修炼有什么好的!我才不稀得呢!”小小男童的声音从身边一株小树身上传来,阿巧莞尔一笑,停下了浇水的手。
“上天给了你灵智,你得回馈给上天呀!”阿巧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小树妖,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小树妖真的在笑一般。
“好,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阵风吹过,卷起山林几片枯叶飞舞在空中,阿巧与小树妖说笑着,而此时,山洞顶上的石缝中生长出一株寮刁竹摇曳在风中。

散文

拈花入酒千灯锦,浮华将谢一叶秋

摄影 / 土豆

好像昨日还是寒冬,庭院深深,枯枝瘦干,怎么才过了一晚,所有属于冬日的萧瑟一下子都消逝了呢?晨起雾茫茫,推窗而去,目之所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隐隐约约看见一片新绿,庭前的芭蕉,廊下的青苔,远处的柳梢,和着清淡的梅香,恍惚之间,她竟然忘记了今夕何夕。
好像那天也是一个春日,或者比现今还要晚些时日,她还记得那天的青梅,小小的,缀在枝头,隐在叶底,也是淡淡的清香。她从秋千架上下来,薄汗微微,唇边的笑意还未敛去,怎么一回头就看到他了呢?
他也笑着,从前院走进来,看见了她,似乎笑得更深了。欢喜还是羞怯,她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怕他总是这么看着她,这样总归是不合礼数的。于是她低着头跑开了。穿过小门,靠在墙边深深地吸气,脚下一片冰凉,低头一看:呀!怎么光穿着袜子,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她又靠着小门,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春风和和,花影扶疏,青梅的香传入鼻尖……
她叫李清照,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之女,自由聪敏,熟读诗书,作诗写词,信手拈来,是小有名气的才女。
他叫赵明诚,当朝宰相赵挺之第三子,幼而好学,最好金石,随父居于汴京,入太学,亦是世人想要结交的对象。
那年,十八岁的李清照归于二十一岁的赵明诚,这时的李清照和赵明诚,是多少人羡慕的一对。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人间四月,芳菲正盛。那日天朗气清,她经过集市,闹市喧喧,三两卖花人提篮立于其中,篮中一枝枝“春色”,浅碧深红,犹带露痕,煞是好看。
人总是向往美好之事,譬如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清欢年月……李清照亦是如此。
这春日,这天气,这样的景,这样的花,还有新婚的欢愉,她又怎能不欢喜呢?
于是便买了一枝,花枝秾艳,露痕轻点,而持花之人,婷婷袅袅,娇娇俏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花比人媚还是人比花娇了!这样的千古难题自然要让新婚的丈夫来解答,她索性簪花而归,要叫丈夫答出个好次来。
此时此刻,窗外是天光云影、鸟雀呼晴;眼前是粉黛红妆、明眸巧盼;鬓边是春色斜簪、花色嫣然。此情此景之下,想必赵明诚也不知该如何答了。
两心相同的夫妻,面对分别,总是比旁人多了些缠绵悱恻。那年重阳,赵明诚外出办事,本该是一起品酒赏菊、吟诗作画的好辰光,硬生生叫这离别打乱。
晨起妆罢,凭窗而望是薄雾浓云,回首又是纱帐玉枕,一室无言,只有龙脑香余香袅绕。一个人从晨晓熬到黄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然不知,只觉得心空落落的。
在黄昏暮色里对菊饮酒,抬眼是一片鹅黄与皎白,暗香浮动,却是清秋寥落。不知怎么,她又想起远方的丈夫,近日天凉,不知他好不好,也不知,他的归期在何时?
情到深处总是无语凝噎,满腹惆怅,满心相思,皆聚于笔端,一阙《醉花阴》,写罢折好,封于信纸之中,盼着驿马能跑快些,好将这一纸相思尽早送于他手。
本来是有些伤感的故事,却因后来所发生的,给这个故事添了几分意趣。
看到妻子的词,想到妻子重阳佳节独守空宅,赵明诚也觉得难过。可妻子的词,遣词造句间的韵味又让他很是佩服,反复阅读,是越来越喜欢,喜欢之下又起了胜负之心,想着自己能不能写一首词胜过妻子呢?

于是势要胜过妻子的赵明诚闭门谢客,废寝忘食,苦想三日,终得了五十余首,邀来友人品评鉴赏。
堂内寂然无声,沏来的茶早就凉了,赵明诚满怀期待地看着友人,友人沉默良久,最后说:“只三句绝佳。”
赵明诚问忙问哪三句,友人指出,原来是李清照所写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事先把这首词也混于自己的词作之中,如此一来,输得心服口服。

赵明诚爱好收集金石字画,李清照便陪着他一起收集整理,两人还在常常在归来堂烹茶赌书,闲来无趣,指了满屋书籍互相拷问对方,说某年某事在哪本书哪一页,谁猜中了谁就先饮茶。数百年后,纳兰容若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虽是感怀自己的妻子,从中也依稀可以窥见赵李二人曾经“赌书泼茶”的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啊,那时他们尚未尝到人生艰难,也未曾了解何为阴阳相隔,生死难共。
靖康之变后,宋王室偏安一隅,国家的兴亡总是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何况是像李清照与赵明诚这样的人。从北宋到南宋,从汴梁到杭州,从生离到死别。1129年,赵明诚病卒于建康,死别来得如此匆忙。
乱世飘摇中,丈夫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虽曾不满于他“坚城自堕”,可想起那些年的恩爱往事,亦是无限伤感。曾经一起走过数个春天的两个人,如今就剩下她一个,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如今又是春天,再过两日或许枝头又会缀满青梅,可是那年那个站在庭前对她笑的人,连魂魄都寻不到了。
“最怕是春归了秣陵树,人老了偏在建康城”。那些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人间风月,酒樽诗词,还有他都如一缕青烟,忽然就散了。只留下她这个未亡人,守着他留下的金石字画,守着回忆,向更老的明天走去。
庭中薄雾还未散去,她闲庭信步,早已没了往日的洒脱。恍惚之间,好像想起元宵快到了。不知今年会不会有灯会,她尚记得那些揣着手去看灯的年岁,她们是在元宵相国寺的花灯会上相识的,那时他早读过她的诗词,起了仰慕之心,见了她更是喜欢,回去便求了父亲求娶她。后来,他们也曾执手而去,踏雪看灯,眼波流转之间,尽是柔情。如今却再没有和她一起呵手看灯的人了,终是“试灯无意思”。
庭院深处,忽然开始下雪?纷扬而来,她轻叹了口气,果真是“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吗?
拢着裘衣往回走的时候,她想:还要渡过多少个春天呢?她不知道,天命无常,或许她还能苟活于世很久,又或许明日她就可以去跟逝去的亲人、跟他见面。有时候她会怨上天,为何乱世之中留她一个女子?上天却并不给她答案,她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于是写词吧,所有的辛酸与愁绪都赋予词笔之中: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窗外,残雪之下,柳芽又绿了几分,梅萼又开了几朵,属于秣陵的春天来临,而她知道,属于她的春天永不会来了。

窗外月光皎洁,映着一室清辉。窗前的人独自坐了很久,风吹帘动,几分寒气倒比桌上的薄酒更凉。想来白驹过隙,匆匆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他望着漆黑的夜空,自斟自酌,一壶酒饮了干净。
他有着极好听的姓名,姜夔。
姜夔号白石道人,少年孤贫,终生未仕。虽诗书音律无一不精,但命途坎坷,一生流落。他的身影,自南宋的画卷里走来,自清丽的词章里走来,眉目清朗,恍若谪仙。可是他的眼中分明也有解不开的愁思,如雾如烟,让人不忍再看。古往今来,世人总是难过情关。词人多情,而姜夔,却是痴情。
合肥,城南赤阑桥边,若时光回溯,若早知日后会生出数不尽的伤感,不禁想问,你可还会轻易将整颗心都遗落在这里。
淳熙年间,姜夔二十多岁,在合肥遇见一对弹琵琶的柳氏姐妹。美人如玉,琵琶声声,一见倾心。这一对姐妹江湖流落,直至遇见姜夔,历史才又多添了几分笔墨。那一夜寂静无人,姜夔与姐妹泛舟巢湖,月光如练,给他们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小舟上,姐妹轻撩琴弦,柔情自指尖流淌,声声如诉。他们就这样晃晃悠悠,任曲声划开水纹,荡漾着很远很远。后来,他们一同游走在合肥的湖光山色之中,谈天说地,抛却俗尘。
往后十年间,姜夔一直往返于江淮地区,与她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单纯美好的日子。
可惜良辰短暂,世事总不如人意。
眼下,她们身在勾栏,而姜夔自己一无所有。他自知此生常在漂泊,生活困顿,世间之大,是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他给不了她们想要的生活,甚至是基本的安稳。姜夔的心里,是些许偏执的,若不能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又何必相遇相识。他不忍心辜负佳人,便终寻了借口离开。他不知道,这一别,他辜负的是自己的心。
姜夔走的时候,正是梅花开放的时节。

梅花朵朵,仿佛见证着合肥城里流水匆匆,好似这结局匆匆,遗憾匆匆。很多时候,我们置身于感情中,总是小心翼翼又自以为是,总是过度的揣测未知的将来,以为做出的是正确选择,到头来却伤人伤己。
此后,他取了时任潭州通判萧德藻的侄女为妻。
此后,那些与柳氏姐妹琴瑟笙箫,相伴相知的日子,渐渐随着时光凋零在烟雨迷离的湖岸,寥落在姜夔深深的回忆里。剩下合肥城中,那一片薄雾微醺,月夜清凉。

淳熙十四年岁暮,姜夔去往金陵。沿途中路过合肥,他在小舟之上望着无尽江水与飘渺群山,眼前忽然出现起柳氏姐妹的面容,他一惊才发现,原来只是一梦。他暗自苦笑,随即写下一首《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他道千山万里,渐行渐远。
曾几何时,他们只能在梦里相见。原以为伤人的话说出口,就能醉了痴心,绝了记忆,就不会再有红豆深种,一念成痴。可已经交付的柔情,又怎能说不该便可忘却。
情到深处,不能自已。
姜夔终还是放不下。
过了多年,当他再一次来到合肥,来到和她们初次相见的地方,却发现,已人去楼空。此时的他,该是怀着何种心情,不停辗转于茶楼酒肆,凭着记忆寻找,踏遍草木,却皆寻不到半点消息。从前的山水,如今换他一人走过。他该知道的,他都已不再原地,又怎能奢求她们。
若不是那些已泛黄的诗词稿,一字一句还印证着过往,便真好似黄粱梦般,梦醒成空。曾经的一切,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徘徊。奔走间,伊人已不见踪迹,他终于再也见不到,寻不得。
酒暖回忆相思瘦。
相思一种,便是二十年。
从前不知情为何意,书中说是,离别凄苦,愁肠无诉。而今却叹往事如梦,天涯何处,萧萧前事泪空流。一纸书笺,姜夔写下“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蝇头小字,一阕接着一阕。他将所有的悲伤,遗憾都写尽词里,世间之大,却少有人懂。姜夔的感情不是炽烈汹涌,更像那细细绣成的素锦,素约表面下暗藏着千丝万缕。
余下的很多年,他依旧是四处漂泊,少有安稳。
一年元宵佳节,他走在茫茫人海之中,感到天下之大,他们已不可能再相见,不觉悲从中来,写下了多首《鹧鸪天》。其中最让人伤感的,是这一首:“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叫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多少次辗转反侧,好不容易与佳人梦里相见,还未问候,却又被鸟啼惊碎,不得团圆。岁岁年年,春日的绿芽还未曾长成,人已霜丝骤染,忽而顿老。世事更改,敌不过光阴流转,岁月婆娑,哪怕春日光景再好,又有什么意趣?在漫长而孤寂的时光浪潮里,被长久埋藏又一瞬间会忆起的,不过都是些旧的事。人间别久不成悲,多么残忍的句子。不是“不成悲”,而是因为太深太痛,才不敢触碰,说不出“悲”。
多少年音信全无,多少年间岁月迢迢,人已渐老。
湖畔上的盏盏花灯犹如朵朵红莲,承载着幽幽的密语情丝,随波荡漾去到远方。姜夔站立了许久,他知道那些花灯里,没有属于他的一盏。岁岁年年,不知那年伊人缘何离去,去往何处,不知分开的这些年过得怎样,是否也会悔恨遗憾。他想,若某一天再相逢,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想来也只不过是相视无言,纵有千言万语,又从何说起呢。夜色浓郁,或许到头来只能这样,将所有的一切置放,隔着天涯海角遥遥相望,然后谁也不去打扰,再也不去打扰。任凭蜡烛在花灯里燃烧殆尽,流水迢迢,只有各自知道。

这时候的姜夔,已经年过四十。他惦念了一生,实在令人唏嘘。
寒夜风声渐起,凉意一点点袭上心头。终老处,犹似樽前美酒,千百滋味,只供一人独饮。天地苍茫,回首那皓月千山之上,似乎还有琵琶声一曲一曲的回响,冷冷清清,却再也无人倾听,共诉衷肠。梅花零落,那烟波画桥之路,他留下的字字句句,皆让人伤之肺腑,寸断肝肠。

歌词

拈花入酒千灯锦,浮华将谢一叶秋

摄影 / 土豆

案上生犀燃几柱 借问你去往何处
异香指向来时路
与君常相憩旧土 常倚古井伴槐木
当归处望你归途
推开斑驳朱门而入 看满院荒芜
手中青灯映着白骨 与夜色共舞
她燃着犀角生香 盼与郎啊当归此方
白幡记录着过往 等着有情人扶伤
她守着犀角生香 祈求郎啊当归故乡
烟飘荡在古井旁 别让他啊兀自流浪
柴木还堆在药炉 差一味当归来路
再捻上一指故土
枯叶也覆过白骨 长发正缠过槐树
当归处望你归途
推开斑驳朱门而入 看满院荒芜
手中青灯映着白骨 与夜色共舞
她燃着犀角生香 盼与郎啊当归此方
白幡记录着过往 等有情人扶伤
她守着犀角生香 祈求郎啊当归故乡
烟飘荡在古井旁 别让他啊兀自流浪
她燃着犀角生香 盼与郎啊当归此方
白幡记录着过往 等有情人扶伤
她守着犀角生香 祈求郎啊当归故乡
烟飘荡在古井旁 别让他啊兀自流浪

选曲:《泥沙堡垒》
天公随手幻化天地 九州与四季
再壁凿明月光一缕,便是:
诗人生花妙笔 游子身上新衣
独我百无一是而已
我本无名乡无名氏 某闲客俗子
爱春山春水春风曲
既友结群英连理 也便割席揖礼
独逞年少恩仇气 未许唇舌断高低
笑往来人迹穷僻 亦不学惊红骇紫
夜来西风摇明月
摘星子 我且倒头大睡去
稚年不输胸臆 敢随八方争研奇
无论胜败作人间欢娱游戏
偶然秋风横眉 恰逢冬雪冷对
无知无畏 纵然九死亦无悔

少时如坐井底 三千团圆十方世
所有见闻奔赴出话本传奇
气应吞山河 指当掌天地
邀来青山绿水走马红尘去
玩赏好丽日
好自诩人间浪荡我 慷慨就高义
赤手横贯南山北地
拟把万金谪尘泥 乘兴再赴瑶池
揽日月共宴同席 不觉错目已隔世
眼识乾坤无际 多情肺腑未相欺
身怀孤胆敢探断崖倚绝壁
薄躯天成胸次 瘦骨自来风流
今多歧路 不妨做个亡命徒
恍然年岁虚无 杜撰梦土好去处
名传三山五岳九重仙君府
昼寝红友酒 夜卧烟云宿
凌云意骥骜气说来最无稽
后来万事将息 天公不失风流意
途说我朽木败絮纨绔子弟
身属尘世凡籍 性贪骄奢淫逸
市井混迹 摧眉折腰五斗米
老去平生廿卅 道听来他年人事
刎颈之交对面不识 对影成旧知己
也曾倚马赋立 名天下第一
而今四海为家拥清风为侣
正快活合宜
闲人闲话闲事 说与清茶知
是无聊天气肆意阴晴雨
旨在山水里

主题讨论

拈花入酒千灯锦,浮华将谢一叶秋

摄影 / 土豆

聊斋的故事里,总是狐妖幻化做女子形状,与那书生缱绻成眠,杜撰出一篇荒唐胡说。
我总是梦到的一段故事,却好似画本子放错了男女主人公,这写故事的人也好似没想清楚,稀里糊涂给了各自结局。
那一日,她去田间送饭,却见一孩童光着身子,孤零零立在路旁。见那孩子大眼乌黑圆亮,心生喜爱,忍不住问他谁家孩童。
他比比划划半天,方说清楚他是初化人形的君子兰,未懂人言。她便领了他归家,栽种于窗前。日间施水晒日光,夜间便教他念诗学人言同他晒月光。
又三年,奉父母命,她要嫁人,嫁妆寥寥,却带上了那盆君子兰,说是望丈夫能若君子,品行高洁。
他却再不肯化作人形与她相见,解释都不曾有一句。
又几十年,她过得算不得幸福,却也称不上艰难,不过是浮世里的一粒尘埃,有悲有喜无惊无险的一生。
那盆兰花,几十年未曾开花,在她去世的那一天,忽然盛放,白得耀眼。众人均觉妖异,但念在乃逝者生前一心照看之物,便待到入殓后,将那君子兰砸个稀碎,和着泥覆那新坟。
不过入葬一日,新坟周围三里,土地干裂,只余坟头尽是盛放的白色君子兰,远远望去,恍若一团白雾,悠悠然,好看到妖异。
——彩依

居山而行,山间草木葱郁,藏百草,蕴精华。天地山川,万物有灵,微小的一株或是治病良药,或是噬心之毒。于茫茫纷繁间被古人拾取,研磨,再分门别类,流传于世。那些动人的名字,又增添了几分遐想。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这一期主题讨论,便取自《诗经》里这一句。
——孟清辞

黄芪,性味甘温,归肺脾经。
他想,她倒是和这个名字很相似。
连雨初晴的九月,他遇见她,在喧哗的酒楼里。
彼时,她是娴静温婉的姐姐,领了贪食的小妹妹来尝只有此季方可吃到的桂花糕。她站在门口,他在上楼的转角处,只那么一眼,仿佛已是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店小二鲁莽,撒了茶水在她袖口,他隐隐看见她袖口绣的花被润湿。她也没生气,拿了帕子轻轻擦了擦,只温温和和告诉小二人多,要小心些。
至今他仍觉得自己幸运,刚巧那日最后一间雅间被他预定。他趁势请她姊妹二人同坐,他以为她不会应,可她应了。
后来他也问起她,她只淡淡答:“觉着你不是坏人。”
黄芪,黄芪,他轻念她的名字。夜色如水,沉香袅袅,那本草药图谱,画有黄芪的那一页,他已翻看过无数次,看到它,想到她,莫名失笑。呵!宿命啊!
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么多出格的事,趁着夜色偷入她家,支开丫鬟,敲开她的窗,她竟也不恼,只担心他被护院当作坏人抓起来。
他觉着越发喜欢她了,喜欢到想把她变成一幅画,裱起来,挂在自己床前,好日日看,夜夜看,做梦也梦到。
“这么喜欢,就去提亲呗!”好友说。
于是他便去了,自个儿去的,站在她爹面前,手足无措,只朗声说:“想求娶您的女儿。”
他仍旧以为她不会应,她仍旧应了。
只是他问她为什么应,她却不说了。
那是她的少女心事。数年之前,书斋遇雨,他曾隔着书架,给了她一把伞。
想是他没看清她的样子,此后她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没认出她。
不过还好在这南来北往的风里,他们终是再次遇上了。
——苏扶桑

生于城市一角,鲜见草木药丛。尚有印象的是儿时父亲在我被夏日蚊虫叮咬的时候在家周边折下的芦苇根节,用他嘴上的烟对着根节用那微微的火荧热了根节,散发出一股子草木气息,就看着那烟缓缓的拥着我,拥着父亲。盛夏的烦热和躁动的蚊鸣在那刻徐徐退去。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仍旧清晰,只是如今我已再难闻到那样的草木清香了。野有蔓草,匆匆如此已了。
——张曾白

拈花入酒千灯锦,浮华将谢一叶秋。

感谢所有参与人员,感谢阅读。

醉写意读者群:465067655
醉写意考核群:307868247
掌阅号:醉写意文学社
微博:醉写意工作室
贴吧:醉写意
微信公众号:醉写意
官方QQ:1366429001
敬请期待下一期。

简介:醉写意原创古风文学社成立于2013年8月12日。于2018年转型成为醉写意工作室。现包括醉写意(古风)和折花纪事(现代)进行电刊制作、文章写作、胶带售卖等活动。
第一季九期电刊均可在网盘下载阅读,更多资料请百度搜索“醉写意”。
花间常醉酒,写意绘浮生。长待君来。

Copyright © 2024 陕西妙网网络科技有限责任公司 All Rights Reserved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陕B2-20210327 | 陕ICP备13005001号 陕公网安备 61102302611033号